11 拾壹

雲毅與沈肆在沈家又歇了五日。

阿毛已經被沈家夫婦接到了家中,這幾日同那夫婦二人相處多了,也不再那麽拘束了。

雲毅曾叫住那孩子問過一次,問他是否想自己阿爹。沒想到小孩子竟回答道,“想,但是阿爹死了。”

雲毅聽了他這話大吃一驚,忙問他是誰告訴他的。可阿毛卻是歪了頭回他,“阿爹自己說過,他一定是活不久的,死了是活該。”

雲毅沒再言語,他一直認為,這山村裏的人是愚昧的,不知自己犯下了怎樣的罪惡的。可原來,他們竟是這樣清醒着作惡。雲毅一時竟不知道這兩者哪一個更可悲了。

雲毅甚至在心底生出一股同情來。說到底,他們只是為了活命……

休息的這幾日,雲毅為沈肆查探了一番。萬幸他強行合魂并沒有導致什麽纰漏,雖是還稍有些神識不穩,但沈一的身體除了稍有些羸弱,經脈骨骼俱是修煉的上品。加上沈肆先前已有了修行的經驗,只要能迅速築基,便不會再對他有什麽影響,說不定會比雲毅更先有所突破。

而雲毅此番也只是靈氣耗損太狠,氣血有些虧損,外傷并不很嚴重。只是術法反噬終歸不是小事,極有可能引發內傷,沈肆便有意讓他再多歇息幾日。但雲毅只恐夜長夢多,那鬼修會再生出什麽事端來。因此待身體恢複了一些,就決定趕去鄭夫人墓,赴那場約。

去意已生,他二人便趁着夜色下山了。

這時辰是沈肆定下的。雲毅心裏明白,他是不知如何同沈家夫婦告別,因此索性不辭而別了。

可臨行時,雲毅始終是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正要出言相勸,沈肆已嘆氣道,“我知道,師兄覺得我心腸冷硬不通人事。”

雲毅尚未開口,沈肆已經繼續說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雖只承了沈一的體魄,但體魄亦是可以承載記憶的,我眼見得他們為他穿衣喂飯,十幾年如一日地照顧一個癡傻兒童,怎會不為所動。可師兄,我還能說什麽呢……”他看進雲毅的眼睛,“我們不會再回來了,他們,想來此生也不大可能離開這山村了。讓他們知道這世間還有一個兒子,讓他們日夜牽挂着他是否吃飽穿暖……還是告訴他們,我是沈肆,我同他們,除卻生恩,再無瓜葛。”

雲毅似是知曉了他心中苦楚,便不再多話了。

臨走時,雲毅又在桌上放下了些許銀錢,兩人再看了裏間一眼,終于還是轉身掩上了房門。只是行至院中,沈肆卻突然停下了腳步。他長嘆了一口氣,轉回身,撩開衣服下擺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對着卧房磕了一個頭,“願二老年年歲歲身長健,負歲年年春草長。”1,語畢,擡頭再看了一眼,複又磕下一個頭。終于還是走了。

而那屋內,有一聲嗚咽剛溢出喉嚨,便被人用手掩去了。

沈肆沒有靈氣,只得雲毅帶了他禦劍,他似是還沒有從先前的情緒中緩過來,遠不似曾經活潑。雲毅不知該怎麽安慰他,修真者素來是寡親緣情緣的。有時并不是生來便沒了父母家人,可在他們漫長的壽數中,那些親人總歸是要早早退場的。也許是為了到時能更從容地面對別離,許多修士一旦走上修煉這條路便會漸漸斷去同凡世的諸多聯系。大抵就如同沈肆這般,寧肯先做了忘恩負義的惡人去,也好過不得不訣別時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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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雲毅只是靜靜站在他身後,未有開口。

這樣靜默地飛了幾乎一刻,沈肆突然輕笑了一聲。“兜兜轉轉,還是我們兩個……”

雲毅突然失了神,似乎再看不到身側閃過的諸多風景,眼中只剩下沈肆衣領處露出的那一段雪白脖頸。他想這句話也許不該沈肆說,而該是自己的慨嘆。太久了……他們兩人的糾纏似乎太久了,誰有恩于誰,誰又欠了誰,好像已經算不清了。年少相知過了,兵戎相見過了;別離過,再會過;死過,複生過;甚至在同一個身體裏共存過……凡人幾世也許都不會經歷的事情,他們都見識過了。兜兜轉轉,一直都是他們兩個人。

不是沒有別的師兄弟的,可好像這麽多年自己放在了心上的,只有沈肆一個人。雲毅好像突然意識到,這些年自己的那些回憶與懊悔中,密密匝匝的纏着一種叫做思念的東西,他很想他……他想不通,這個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了,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了,為什麽自己還是覺得心中有些許空洞,還是覺得不夠,根本不夠。雲毅有些困惑,他想不通其中的關節。他只當做是自己已經習慣了思念,一時難以放下。

他們禦劍飛行了一夜,沈肆尚是肉體凡胎,起初還能撐住,可到了後半夜,天寒風重,他又困頓至極,幾次都險些跌下劍來。雲毅便脫下外袍予他,讓他靠着自己睡上了一會兒。

饒是如此,等他們到了鄭夫人墓,沈肆也已是滿臉疲色,蔫蔫地耷拉着腦袋,看起來十分可憐。

雲毅本意是留他在墓外,只自己一人進入墓穴的。但沈肆卻堅決不同意,兩人一番争執,沈肆竟說,“你是個榆木腦袋,萬一下面機關重重,豈不是要我擔心死。”

雲毅雖覺得好笑,但終究還是應了他。只是又劃破指端為他施了一個替身咒,能将他在墓中受到的全部傷害轉移到自己身上。

沈肆垂了眼簾道,“你無需如此。若是你因我受傷,我定會內疚死。”

雲毅卻回道,“但你可知,只要你受傷,我便會內疚。”

沈肆撓了撓頭,總覺得這話聽起來奇怪,但卻又不知道奇怪在了哪裏。便默許了雲毅的做法,只是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要莽撞沖動害雲毅替他承傷。

先前雲毅他們在山中時,并未詢問過那山村的名字,但此時卻知曉這一帶的山脈叫做觀音山,概因此山山勢連綿起伏,小峰諸多,有如觀音蓮座的蓮瓣,故此得名。他們知道這些,自然也是因為那山中仙門綸音閣了。綸音閣亦是八大仙門之一,但這個門派不知是否由于慣居山中,多年來不大與其他仙門走動,倒是在凡間和散修中有些名氣。這千百年來修真界動蕩不平,綸音閣經了幾次大戰後好像元氣大傷,現任掌門不過百歲出頭,比雲毅還要小一些。

他們二人這樣貿然進人家先祖墓穴其實是有些不敬的,但由于事出緊急,雲毅便想着先解決了那鬼修的事,再去同綸音閣告罪吧。

雲毅和沈肆俱是不懂得凡人探墓的規矩和禁忌的。但一則他們入鄭夫人墓不為金銀珠寶,理當什麽也不會帶出來;二來一些針對凡人的尋常法術也傷他們不得。因此不過是在墓外端端正正地鞠了幾躬,道了一聲“得罪了”,便下了墓。

雲毅随身未帶火折子,便靠靈力凝成了一道藍色火光,懸在他們身側,那光團随不大,但也足夠照亮他們身前十數米的距離了。他讓沈肆站到他在身後,自己去打頭陣,“跟着我。若有什麽不适便告訴我。”

那墓道黑黢黢得,一眼望不到盡頭,又十分安靜,好像連牆壁內蟲蟻爬過的聲音都聽得見。

他二人前行不過幾十米,便聽得墓穴內正有什麽東西劃破了寧靜,向兩人疾襲而來。雲毅立時揮袖将沈肆攬在懷中,單手掐了一個手印,在周身升起護界。

護界才剛成形,便見一陣黑鴉鴉的東西向他二人沖擊過來。沈肆眼力不佳,還道那是蝙蝠,卻聽雲毅對他說,“應是蛾蠓。被火光吸引來的。”

他催動靈氣,護界便轉守為攻,将那一群蛾蠓包裹在了其中。雲毅正要施咒驅逐,卻突見一股火光自界中燃起。

那些蛾蠓竟是自燃了。

但幾乎只是轉瞬間,火光便熄滅了。他二人身側空空如也,沒有一絲灰燼落下,連火燒的氣味都不曾存在,好似剛才并無什麽事情發生。

他二人都是一驚,這一陣蛾蠓着實古怪,不像是什麽真實存在的蠅蟲,倒像是什麽術法。誰也不知這是否是那鬼修搞出來的東西。但既然這些蛾蠓未曾攻擊他們,想來也許就只是同那鬼修報信的。

這樣憑空思索也不得什麽頭緒,兩人只得繼續向前走。

而五十裏外,綸音閣。随着屋殿正中懸挂的古鈴傳來的一陣清脆聲響,一粉衫女子已然沖出了殿外,落在了院中。“師祖婆婆陵寝裏有異動!爾等速去禀告師父!我先行前去探查。”她話音剛落,殿內又追出一個年輕男子,叫了一聲“師妹!”,尚未來得及阻攔,那粉衫女子已經躍出院門幾丈遠了。

那男子回頭看了看殿內古鈴,想到他二人師父尚在後山閉關中,即便接到消息馬上趕去,也不知是要到幾時了。他放心不下自己師妹,只得搖了搖頭前去追她。

1 出處:(宋)王洋《庚午歲伯氏生朝作樂府一章為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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