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拾伍

小院的場景消失了,另一處的畫面又亮了起來。

綸音閣的主殿庭院內一片狼藉,大紅的燈籠墜落在了地上,已經殘破不堪。門窗上貼着的剪紙窗花,被閣中修士的血跡染得愈發紅豔了。

商闌抱着琴站在院中,身後護着幸存于難的閣中衆人。與她對立的是已經殺紅了眼的宇文雍,他的琴已經折斷了,只剩殘弦還纏在手上,血水順着琴弦流在地上,拖出絲絲痕跡。

商闌清麗的面容上遍是淚痕,她的夫君孩子已經都喪命在了宇文雍手下,連她自己也被宇文雍的琴音幾次擊中了腹部,如今襦裙已經被鮮血浸潤了,腹中疼痛難忍,這個孩子也保不住了。

可是對面的是宇文雍。那個男人曾經為了救她付出了性命,她始終不忍下殺招。

“是誰将你變成了這樣。師兄告訴我,我定會為你報仇。”她艱難開口。

“是誰?不就是你麽,我的好師妹。為我報仇,那你今日就來給我償命吧!”他五指做爪,向着商闌的胸膛襲去,他要剖開這女人的胸膛,看看她是怎樣的鐵石心腸……

商闌痛苦的搖着頭,終于還是撥響了琴弦。琴聲铮然化作一直鳳鳥,迎着宇文雍飛來。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招式。他一邊躲避鳳鳥攻擊,一邊朗聲道,“師父的雙修功法,師妹練來可還快慰?你那夫君想來床上功夫是極好的,引得你一個又一個的為他生孩子……救扶蒼生?你這賤人只顧自己快活,哪還記得什麽蒼生!”

“休要污言穢語诋毀我師父!”商闌身後沖出了她的徒弟,那幾人此時已經抽出了琴,釋放靈氣向宇文雍攻來。

商闌垂着頭,并沒有阻擋她們。她已然明白今日慘案是因自己而起,怪只怪她沒有想到,宇文雍竟然會如此怨恨她,恨到不惜堕入惡鬼道。

她複又擡頭後,眼中已沒有了哀戚,目光炯炯中盡是堅定。她再次催動鳳鳥發起進攻,此時已再不留情。

宇文雍自小練得,本就不是進攻的招式,在鳳鳥和那些綸音閣弟子的夾擊下已經疲于應付,很快就被鳳鳥制住了。其中一人見此機會,立刻再催琴音,立時一道巨大音浪襲來,重傷了宇文雍。

他倉皇逃跑,商闌攔住了綸音閣衆人,只身追他,直追到了鄭夫人墓。宇文雍重傷之下,新修成的肉體已經開始潰爛,他須得盡快重回自己骨骸中。商闌看着墓道入口,終于還是無法狠下心來。她咬破食指,伸手在墓道口畫起了符咒。“以我靈氣,将你封禁于此。漫長歲月,望師兄可以想個清楚明白,早日回頭。”

宇文雍窩在骨骸中,嗤嗤笑着。想明白……還有什麽需要想明白。他再不能回頭了。

那墓道入口處的蛾蠓是商闌将墓中所有靈氣轉化而來的,可以感知墓中靈氣波動。此時墓中術法冥河已盡皆失效,若是宇文雍再想從墓中出來,便要經過這墓道。蛾蠓遇術法自焚,綸音閣中便會聽到鈴音。商闌也就會知道宇文雍動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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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暗淡下去。

下一個場景中,地上仰躺着數具凡人屍骨,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地上不停磕頭,額上已經滲出了鮮血,“求仙人繞我不死!我家中尚有夫人幼子!只求仙君饒我一命!讓我回家再看他們一眼!求仙君饒我一命!”

宇文雍偏了偏頭笑道,“你要回家?正好,我也需要有人帶我出墓。”他擡手在那男人額上一擊。那男人的動作立時頓住了,他尚有呼吸,但神魂已被擊散了,他機械的走到棺椁前,從棺上的布包內取出一顆烏黑瑩亮的珠子來,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中,走出了墓道。

那是三十五年前。山中村民前來盜墓。鬼修宇文雍重回世間。

這副畫面暗了下去,再沒有什麽亮起了,那個全身黑白的宇文雍回過頭來,又拱了拱手,“故事講完了。不知各位看官可還有疑惑?”

沈肆心中久久難以平靜。他一會兒覺得這宇文雍也是個可憐人。一會兒又覺得,分明是他自願救他師妹的,過後如何能把這筆賬算在師妹頭上……尚不知要如何開口,卻聽到身後一個清脆聲音道,“你就是……宇文雍?!”

他猛然回頭,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竟站了一男一女兩人。女子身着粉色衣衫,看起來似是剛過二八年華。男子則是青色的外袍,內搭一件圓領白褂。一臉嚴肅地将那姑娘護在身後。

沈肆先前沉迷在宇文雍展現的那些故事中,竟全然沒有察覺到這兩個人的出現,他轉頭再看雲毅,那人臉上也是忍不住的詫異。

“那是……商師祖和你的故事?”

“她竟已經被人叫做師祖了麽?那個賤人怎麽配……”

“休要出言不遜!”那男女二人已經亮出了武器。

“我本只想看一場故事”,宇文雍睨了雲毅與沈肆一眼,便轉過頭去看那對男女“誰知道還為我多奉送了一出。”

“多像啊,又是師兄師妹。”他輕聲嘆到,“小子?你可喜歡她?”他問其中的那個男子。這一句話出,那男子立刻泛了紅臉低下頭去,引得那粉衫女子不滿的看了他一眼。

“可她心中沒有你。”他又指指那姑娘。

“我早已與他說明!”粉衫女子氣道。

“那又如何,他還是喜歡你,喜歡的願意為你舍了命去。”宇文雍擺擺手。他看着那個低了頭的少年,好像看着曾經的自己一般。他們一樣的,那麽傻,那麽癡……他笑着說道,“我原也是那樣以為的,以為我從來不曾奢求什麽,以為她能領我這份情,我就知足了。不管她是不是當真欺我瞞我騙我,只要她能領我這份情……但是不可能啊,做不到啊……人生至苦,不過是求不得……”宇文雍笑了,可他眼中卻滾落了濃濃黑水。

他還看着那男子“我也算是你的師祖了。今日便算我送你一份大禮吧。世間有宇文雍一個癡怨之人就夠了,不需再多了……你們去冥府做一對兒鬼夫妻吧……”

“胡言亂語!”那少年已經撥動了琴弦攻向了宇文雍,但音浪只是直直穿過了宇文雍。原來他已經不再是實體了。

而随着宇文雍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整個虛無的黑色空間開始如斑塊狀剝落。而他們腳下,像是有水沸騰一般的冒起了細小水泡。

“這裏要塌了!”沈肆叫了起來。“快找出口!”他說着便向遠處跑去,那一男一女兩個綸音閣弟子也随即放棄了再同宇文雍纏鬥,轉身跟着沈肆跑去。

沒有人再去理會站在正中的宇文雍,他只獰笑着自言自語。“沒用的。出不去的。都留下吧,都去死吧。”

沈肆雖已跑出一段距離,但聽了這話還是回頭破口大罵,“你這瘋子!你自己不想活,做什麽要帶上我們!”

“用最後的修為激活了這墓中機關,我便已經死了。這兒不過是我內心幻境,是你們自己要進來的,如何怪的了我。”衆人腳下的沸水仿佛是燒開了,一個個水泡爆開,變成一只只手,拉扯着衆人的腳踝,将他們向地底的黑暗中拖曳。

宇文雍并不抵抗,很快便被吞噬到了小腿。

而那粉衫女子已經快要哭出來了,她一邊抽着鼻子跑動,一邊蹬踹着那些手掌,不讓它們靠近自己。她那師兄握着她的手,好像也生怕自己一旦放開,就再也尋不到她了。

宇文雍只是冷眼看着他們行動,如同在看一出戲劇,然後從戲劇上想到他自己。

“我也曾想這樣護你一輩子啊……阿闌……”宇文雍輕輕嘆息。他只剩半身尚在黑水之上了,他即将消失,再不存在這天地間。他是鬼修,沒有輪回,沒有飛升,沒了就是沒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後悔,他曾經想的很好,他做鬼修,一直陪着阿闌,阿闌要是老了、死了,他就幫她護着她的徒弟,她的孩兒,他什麽都不要。可鄭夫人墓裏那絕望痛苦的十五年,那癡纏相思的十五年,為什麽要騙他……

雲毅也提了劍在黑暗中摸索,但這幻境并不太大,很快就會摸到像是牆壁一般的黑色體塊,再難前進。他正心焦,突然感覺一滴液體落在了他臉上,他想也沒想便擡手擦去,但随即卻愣住了……

那是真正的一滴水。不是宇文雍的幻境,不是髒污的黑色。

他擡起頭,果然頭頂的虛空中像是有什麽晶亮液體在閃動。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山洞墓穴裏的石鐘乳!但是随着幻境的崩塌,穹頂之上也開始有黑色碎塊不斷墜落了。

“在頭上!”雲毅立刻将岚劍擲出,封堵了出口崩塌之勢,接着以靈力為鎖鏈勾住了沈肆的腰,“拉上他們!”他喊道。

沈肆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左一右抓住那對男女的手腕,接着他們就一起被雲毅拽到了半空。雲毅單手握住岚劍劍柄,又把岚劍紮進幾分,而後将自己的靈力注入劍身,将那行将崩塌的出口生生又擴開幾尺。

“你确實厲害,但你卻救不了這麽多人。”宇文雍只剩了最後一點面孔,他仰着頭看着挂在幻境頂上的一串修士,好像是開心地笑了起來,然後笑也漸漸消失了。他只剩下最後一張口,“宇文雍這最後一程能得諸位陪伴,心中十分快慰。好宴終需散……就此別過……”

沈肆連罵這瘋子的欲望也沒了,只将全部力氣用在拉住那對兒男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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