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貳拾貳
後面的事情沈肆便通通知曉了。
那年他離開曲家以後,便投了魔修中最臭名昭著的門派無常夜。無常夜做事百無禁忌,只要凡人出得起重金,殺人越貨的勾當他們也是做的。又興許是無常夜的掌門人有意惡心正道仙門,沈肆剛一去便受封了堂主,獨領了一個分堂。而他也仿佛是真的在無常夜得了什麽适合他的修煉功法,境界提升極為迅速,小小年紀就已經到了融合期,只等不日結丹了。
正派修士起初都還有些瞧不起他,可後來見了他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修煉速度,便開始畏懼起他來,漸漸也不再有人敢私下談論他的事兒了。也不是沒人動攀迎結交的心思,從他身上撈到些修煉秘訣來。可沈肆一貫是個獨來獨往的人,甚至連無常夜分堂的事情也并不太過問,連他所轄的那些魔修都終日見不到他身影。好不容易見上一次,也不會與人多話,慢慢動他腦筋的人也便放棄了。
他師門小瑤山派過人來見他,說是有陽塵子的信要當面交給他。沈肆也不曾相見,只取了一節傳信竹節,着手下交給那人帶回。他送了一段口信,“過往所授,必不外傳。”
這一句話其實了結不了他與小瑤山的過往,但那之後,陽塵子只是送了另一只竹節給他。那竹節是用法力釘進沈肆屋內木柱上的,似是在告訴沈肆,陽塵子只是不想來取他性命,而不是不能。那只竹節告訴他,“不可濫殺無辜。”
沈肆心知繼續往後看也不會有更多發現了。有些事說來其實很殘忍,秦柔只不過是綸音閣的一個年輕弟子,她的死活能在整個修仙界引起的讨論太少了。就像投石入海,那點點漣漪根本驚不起什麽大風大浪。甚至到了後來,很多修士只知道魔修沈肆在試劍大會上殺了人,至于殺了誰,就都不清楚了。所以不會有誰執着于當年之事可否還有隐情,既然連小瑤山都沒有堅持沈肆是清白的,還有誰會在意。
于是沈肆退出了這一段記憶。随着他的抽身,那一段畫面就立即飄遠了。沈肆稍感應了一下,竟還有不少靈氣盈餘,只要他想,就可以再召來他尚有疑慮的諸多過往。可沈肆想了想,放棄了。既然已經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他又何必去揭開曾經的瘡疤,讓它們再次流膿淌血。
沈肆的神識随着靈氣撤出回到了自己的軀體裏,他愫愫睜開眼睛,卻發現近在咫尺的雲毅臉色很是難看,他極忙收回搭在雲毅後頸的手,卻發現雲毅的手正虛搭在他下腹部。那個人又在不管不顧的給他輸送靈氣了。
覺察到沈肆的動作,雲毅也随即睜開了眼。“身體可有不适?”他開口問道。
這話其實問得很是讓人熨帖。雲毅沒有問他看到了什麽,是否查到了什麽,只是問他,身體可會因為靈氣消耗而不舒服。
他這樣的關心倒讓沈肆有些不知該如何應答了。他只好搖搖頭,“沒有。先不說這些,我想着靈像珠裏記的東西大概能說服秦嘉放我們出去了。”他删繁就簡地把自己看到的一些證據同雲毅講了一遍,大抵也就是告訴他,是秦柔主動将“沈肆”放出了地牢,沒有任何人逼迫她,而“沈肆”離開後也沒有時間機會行兇。
雲毅聽了點點頭,“雖離查明真相尚遠,但橫豎能證明你并非兇手。”于是他送出了一只傳音竹節,約秦嘉一見。
秦嘉趕來的很快,她面上好像是一片滿不在乎,可問話的聲音中還是難以自持的帶了一絲絲顫抖。“雲仙君約我前來,所為何事。”她尚站在主殿直通水牢的臺階上,便忍不住開口問道。
雲毅以靈氣将靈像珠緩緩送到她面前,“秦閣主看了便知。”
秦柔閉了雙眼,在指尖蘊了靈氣點在靈像珠之上,珠子立時便射出了一陣藍紫色光芒,那些原本留存在別人記憶中的片段,如今正一一展現在她面前。她腳步稍晃了幾下,沈肆猜到應該是她驟然見了早逝的親姐如今竟這樣栩栩如生,一時有些驚訝吧。
秦柔很快就浏覽完了靈像珠中的記錄。卻一句話也沒有說,轉頭向主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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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肆見她竟全然忽略了自己二人,忙喊了起來,“我既然不是殺你阿姊的兇手!你便該放我們出去了吧!”
秦柔的腳步頓了頓,還是繼續向上走去。沈肆還要再說什麽,卻被雲毅攔住了。“讓她靜靜吧。”
沈肆抱怨道,“她倒是靜靜了,我這腿都要泡廢掉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這句抱怨被秦嘉聽到了,空中緩緩垂下了兩股靈氣彙成的錦帶,幾乎就在雲、沈二人伸手挽住了錦帶的同時,那錦帶驟然縮短,将二人拉出了水面,落在了懸在半空的臺階上。
待到他二人沿着臺階行至主殿時,便看到秦嘉正坐在主位上發呆。沈肆本是想同雲毅說,既然他已脫罪,兩人還是就此離開吧,誰知剛一開口,竟是打了一個噴嚏出來。
秦嘉被這聲音喚回了神智,看向了他們。她起身拱了手道,“雲仙君,之前秦嘉所為多有得罪。望雲仙君海涵。”
雲毅尚未回話,沈肆便不滿開口道,“你這女人好生奇怪!你既要道歉,難道不該同我道?”
秦嘉看向他的目光裏依舊滿是敵意。“你雖未曾親手殺我阿姊,但那個白衣人又如何說?怎麽證明你便不是從犯!”
“秦閣主,他當年引你發現鎖魂佩,他與阿肆不是一條心。”雲毅提醒道。
“那又如何!你難道忘了,百年前這魔頭害死了多少人,緣何那日八大仙門要聯手誅殺他?”
沈肆一時語塞,前幾日他同雲毅要麽是在凡人村莊,要麽就是在鮮有修士的古墓裏,他倒真是忘了,他沈肆身上背的血仇命案,又何止是秦柔這一樁。
秦嘉看着沈肆,“你當自己睡了百年,你當年的仇家便都死絕了?今日我秦嘉不殺你,外面想你死的人,也有千千萬萬。”她話說到這裏,已是恨意濃烈,仿佛馬上就要掏出武器來。
雲毅不動聲色的錯了錯身,将沈肆掩在了自己身後。“秦閣主,魔修沈肆百年前就死了。如今在我身旁的這個阿肆,不過是他的轉世。前世之債,輪回時便償清了,沒有要今生再算的道理。”
“雲仙君,我敬你才問你這一句,你到底緣何要護着這個魔頭!”她從主位上直沖下來,站在雲毅面前逼問道,“你當真要為了他與整個正道門派為敵麽!”
“阿肆不是那個魔頭。”雲毅堅持道。
“你把我們當三歲稚童麽!雲仙君!他可曾真正入了輪回!”
“他已重頭來過。我會盯住他,不教他再走邪路。”
“他憑什麽!”秦嘉這一句已經幾乎是喊了出來,她此刻混不在意她自己閣主的身份了,她只是一個被魔修害了家人的女子,想向她的仇人索命。“他憑什麽重頭來過,被他害死的人有沒有機會重頭來過!雲仙君,不算我阿姐,無常夜的魔修害過多少人?他又害過多少人?燼天城毀在了他手裏,那裏甚至有那麽多人不是修士!他若真的入過輪回,便該下十八層地獄!絕不可能還有什麽機會重來!”
沈肆也沉默了,他不知自己該說什麽,能做什麽。他想對秦柔說,她眼前的沈肆其實對那樁樁件件全無了解,毫不知情,只是頂了一個魔修沈肆的殼子。有些罪,當真算不到他頭上。可他也知道,這辯解太無力,甚至聽起來都會讓人覺得有些可笑,他一句不知道,死去的人就白白送了命麽?
他突然意識到過往的自己實在太過天真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許多年,在雲毅身體裏迷迷糊糊呆了許多年,空間小了,好像人想的東西也就變得狹隘了。
他想了那麽多他和雲毅的事兒,好像這天下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似的;他有時也會想想陽塵子,想他的那些師叔師伯師兄弟,可這天下不是只有一個小瑤山……
他似乎突然明白為什麽當年的沈肆會加入無常夜了。
因為無處可去。
就像如今的他一樣。根本無處可去。天下之大,卻無容身之處。
他呆在雲毅身邊,把好好一個“雲仙君”變成了只徇私情,枉顧天理人情的惡人。他若回了小瑤山,是不是小瑤山也要被人說成是藏污納垢的地方……
秦嘉終于罵醒了他。
有些路一旦走過就回不了頭了。即便當時的人只不過是信馬由缰地胡亂跑了一通,可若是把自己跑成了窮途末路,也是要認得。
他剛想開口同雲毅割席,想說他所作所為一人承擔,莫要累及雲毅聲名,卻聽到雲毅先開了口。
“可我放不下他。”雲毅的聲音裏帶着散不去的苦痛。“阿肆之于我,就如你阿姊之于你。她死去這些年,你可能忘記她?我同阿肆同居同往,多少次危難關頭都只有彼此。秦閣主,若今日有人同你說,你可以救你阿姊,你可能放手?”
沈肆突然覺得自己什麽也聽不見了,他滿腦子都是雲毅那句“我放不下他”。他覺得自己的眼眶好像飽漲得有些疼了,原來不是他一廂情願,不是只有他付出了真心。原來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一線生機,就不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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