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貳拾伍
賣千年玄鐵的是一個極為不起眼的攤位。攤主人看起來倒是化形極為完全了,眉眼口鼻無一不是凡人的樣子,耳後沒有腮體或是腥腺。兩手交疊着搭在腿上,指間并無蹼膜,從卷起的袖口看去,也沒有什麽鱗片或是鱗狀紋樣露出。
許是因為他這攤位已經到了海市的最末端,會來光顧他生意的人很少,這攤位看起來極為不正式。雲毅之前挑選寶珠時,攤主給他裝東西的都是一張織了紋樣的鲛绡。可到了這攤位上,所有東西都零散地放在了一張麻布上。而攤主人非但不吆喝,甚至是用一只扁帽蓋住了臉,癱在藤椅上曬太陽。大有願者上鈎的意味。
看他這做派,不像是海物化形,倒像是個人間商販到海市支了攤位。不過這倒是不大可能了,按照避水丹的市價和他這蕭條的生意來看,凡人是不會做這賠本買賣的。
沈肆同雲毅蹲在了他攤前,裝作無意的談論起他攤位上的東西。
“你看這金銀砂!”
“雜質過多了。不得用。”
“嗯,确實。那這墨魚液?”
“濃度太低了。”
那攤主聽了他們的讨論,掀開了扁帽一角睨了他們一眼。
“這罐珍珠粉呢?”
“顆粒太大了。”
“那這塊石頭呢?”沈肆終于指向了角落裏那塊千年玄鐵。
“這石頭倒是有些意思,老板,你這石頭賣幾多銀錢?”
“不賣。”那老板幽幽開口道。
“怎麽不賣!”沈肆一聽便不幹了。
“我這攤位上的東西檔次太低,入不了二位仙君的眼。因此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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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雲、沈二人陷入了沉默。他們佯裝讨論攤位上的貨品,實是為了借口壓價。可誰知聰明反被聰明誤,竟因此惹怒了那攤主,幹脆不做他們生意了。
大約是為了緩和氣氛,沈肆幹巴巴的笑了兩聲,開口道,“這金銀砂其實仔細一看也還不錯。”過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珍珠粉也挺好!”
那攤主終于把臉上的扁帽摘了,雙手撐住藤椅兩邊,站起了身來。他用手撣了撣被壓皺的衣物,蹲下身來拿起了那塊千年玄鐵在手中掂了兩下,看向攤前的兩人,“想買這個?”
雲毅心知此刻再裝作只是臨時興起,随口問價,也已經沒有意義了,便誠懇道,“是。請老板開個價。只要我二人負擔得起,定不還價。”
那老板聽了笑笑,“這東西我拿着沒用,但你們也知曉它的價值。”他略帶高深的看看兩人,"百兩金。"
“成交!”沈肆興奮地喊道。
可雲毅心中卻沒有他那麽輕松,這一切都太過順遂了,順遂到不似是真實的。可虛假在哪裏,他卻又說不上來。海水蕩過身旁的感覺是真實的,腳踩在沙地上也有輕微的下滲,買來的貨物拿在手裏也都是沉甸甸的……雲毅裝作不小心,将手指在沙粒上狠狠摩挲過,粗糙的沙粒中混合着的細小石塊劃破了他的無名指。絲絲血珠滲了出來,融進了海水裏,随着水波擴散開去,手指也被水中的鹽分蜇的有些鈍痛。
但這痛并不能讓他心中的不安就此消除,當沈肆伸手向他索要銀錢付賬時,他幾次想要開口勸說沈肆再冷靜一些,在考量一二。可是冷靜什麽,考量什麽,他卻又無從開口。東西就擺在眼前,确實是千年玄鐵無誤。以千年玄鐵做引來诓騙他二人?雲毅又實在不覺得他們兩個有這麽大的能耐,值得別人如此費盡心機。因此雖然心有懷疑,雲毅還是眼見得沈肆付訖貨款,把那千年玄鐵拿了來。
未免夜長夢多,雲毅将海市上購來的東西都放進了他的芥子袋,又取了一張靈符做了靈鴿,讓靈鴿銜了芥子袋先行返回小瑤山。
這靈鴿的術法看起來不起眼,但卻是小瑤山的高階術法。術法一旦完結,那靈鴿便不再依賴任何靈氣即可存在了,加上它那符紙做的身體極小,被放出後,往往很難被旁人追蹤,只會朝了指定的方向不停飛去。它雖帶不了什麽太重的東西,但一塊布巾一張字條總是可以的,因此關鍵時刻,是可以用來傳訊救命的。
芥子袋消弭了其中物體的體積和重量,再加上靈鴿術的幫扶,想來可以很快把東西送到陽塵子手上。
雲毅不想讓沈肆被他的不安情緒傳染,便沒有同他說實話,只說這樣把東西送回給陽塵子是最快的,方便他盡快幫沈肆重鑄青劍。沈肆倒是也沒有起疑,只是覺得自己不在的日子裏,雲毅恐怕是獨自享用了小瑤山上所有的好物,不然怎麽這些東西用起來都毫不心疼。
他二人原是有意要在海市多留些時日的,但現下連千年玄鐵都買到了,便沒了要繼續逗留的理由。盡早離開,也可以盡快趕往雲洲島,讓沈肆有個穩定的環境盡快修煉。
進出海市的管理雖都較為嚴格,但他們二人在海市停留的時間總共也不過一日,又未曾住宿,便不需做過多登記,只消同守衛報備了,再領取了來時停泊的小舟,便可以自行離開。
這一日下來,忙忙碌碌,饒是雲毅都覺得有些許累了。沈肆雖然還有些興奮,但總歸也是困乏的,靠了雲毅一下一下點頭打起瞌睡來。他醒時總是話多,同他一起只會覺得過于熱鬧,絕不會沉悶;此時他睡了,雲毅便覺得周遭實在安靜了些,加上小舟也不必他去操控,他便索性也任由自己放空了心思。
淨透的海水反射着天空中的景象,而水中飄飄搖搖的小舟又将那畫面切割了去。原本的一個完整月亮,便破碎成了許多片,只待小舟劃過再聚攏歸一。雲毅正看着眼前的畫面出神,耳側突然聽到了沈肆輕輕地"唒"了一聲,好像是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他心中頓覺十分有趣,伸手在他鼻頭輕輕刮了下,引得沈肆不滿地在他肩頭蹭了蹭腦袋。
雲毅又忍不住想了想白日間的事情來。他覺得也許是自己一個人苦悶的久了,因此心思也就重了,連一些幸運都變得不那麽容易接受了,買到了寶物本是好事,可他卻變得過于小心謹慎了。他曾以為自己這樣的心理只不過是因為人活得久了,經的事兒多了,于是沒有辦法那麽純粹了。可阿肆也是歷經過生死的人了,卻還是保有了一些稚子心性,倒顯得自己是庸人自擾了。
他想着,幸好。
這不知是沈肆複生以來的第多少次了,他心中泛起這樣的慶幸,慶幸沈肆還有再世為人的機會,慶幸自己還能找回他。誅殺了魔修沈肆後,他獨自一人回到了小瑤山,日日只覺頭痛欲裂,夜不成眠,嚴重時需得陽塵子照拂他,以清心訣護着他。起初他以為,他同沈肆只相處了短短一十三載,再過上一十三年便該忘了;後來想着也許要二十六年吧;再後來他便明白了,自己不會忘記了。他只能終日得努力修煉,不去回想。可後來修為也再難有什麽突破了,他那時突然覺得,自己恐怕不能修道了。因為他已經開始質疑什麽是道了。他發現自己并沒有那麽想做仙人,因為漫長的生命下不過是漫長的孤寂,他只能用慈悲之眼旁觀下界蒼生,因為那些終将不再與他有關聯。他其實很期待有一天陽塵子可以先一步飛升,那至少說明,他努力追求的前方不是一處全然陌生的起點,而是有一個人等他的歸途。
可他只眼看着修真界那些曾經的盛年英傑,一個個衰老,故去……
修道者修的是逆天之道。可他們這些人,誰也沒能逃過世事如常的天理循環。
雲毅這才發現,他是想死去的。犧牲了沈肆換來的修真界的太平裏,也沒了雲毅必須存在的意義了。他就像是一個年老的将軍,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卻發現等待他的竟然是鳥盡弓藏。
雲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比誰都更希望這天下海晏河清,也為此不惜親手殺了自己的師弟。可當那太平真的到來時,他竟然沒有辦法由衷地感到一絲喜悅。
他把自己埋在了書冊中,他去讀經史,人間界的,修真界的。可愈是讀的多了,便愈發覺得心驚。他們這些正派修士,是否從沒有機會把魔修鬼修鏟除幹淨?而那些邪魔外祟,難道也真的不能将他們斬盡殺絕?到底是力所不能至,還是必須維護一個天道平衡……
他們這般苦修,到底為了什麽。。
千百年來,他們這些飛升不得的修士,既未能度人,也不能度己。
雲毅的心死了。他看不破,跳不脫。他覺得自己活着,卻是小瑤山上的一個孤魂,是茫茫天道下的一顆棋子。他跳不脫。
可現下沈肆回來了。一個已死百年的人又活着回來了。連帶着雲毅的心也起死回生了。他覺得沈肆是天道中的變動,也終将是逆天的人,他想同這樣的沈肆一起去天上問問。問問那清淨無比的天君,為何讓凡人苦修,卻不得出路;為何世間衆人,無盡的悲歡生死,原來只為了守一個天道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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