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肆拾肆
那些小弟子此時都覺得自己受了雲水間的欺騙。
他們拜入師門時給他們描繪的那些好處,什麽無疾無苦、飛升成仙,什麽通天徹地的本事,震古爍今的功法,他們統統沒能見識到。仙門修行幾年築了基,本以為這之後修煉最多也就是苦悶了些,但總歸是一路前行。即便不得飛升,也能成為受人敬仰的仙君仙子。可沒想到剛到了這雲洲島,便有這麽多人丢了性命。
他們此時已經不是聽了一句“根骨上佳”就會飄飄然的稚童了,入門這些年,聽得見得多了,也知道飛升一事并非他們原先想象的簡單,這千百年來都未得一人位列仙班。
菩提宗的老和尚圓寂之時,仙門中已經離去了一些人了。他們這些當時留下的,本想着再修上幾年,延長些壽數,也算是不枉費先前辛苦。但今時今日卻發現,修仙一途,哪裏是延長了壽數,分明就是自尋死路。他們哪裏還肯。一個個口中叱罵着,“你問我們如何對得起張衍師姐,那你們又如何對得起我們!如何對得起張子凡、季燕兒、程悅和董聰……”他們把先前死去的那些弟子一個個都拎了出來。說他們死得凄慘,說都是雲水間誤了他們。
駱萍兒此時便是有苦也說不出了。她如何同這些弟子們解釋,三月前也曾有另一批水雲間前來。他們歷練一番平安返回,并未折一人在島上。她又如何能得知此次前來竟會如此兇險?她若一早便知曉,又怎麽會來做這個領隊,她縱是當真不在意那些小弟子,難道也能不惜自己的命麽?
可她什麽也說不出。聽到那一個個名字,她就好像又看到了他們的屍身從半空墜下,一聲聲砸在結界之上,肢體殘破,骨骼斷裂。血水、腦液,迸濺開來,沿着結界的外壁滑下。然後殘肢再被颙鳥叼到半空,再墜落一次……她這樣想着,臉色也發起白來,再不能開口為師門和自己分辯一句。
錢帆默默從旁邊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握住她的手腕。駱萍兒側過頭去看他,只見他對着自己搖了搖頭。
不必說了,什麽也不必說了……修道之人若是心散了,那即便是再好的根骨,也便是廢了。再沒有什麽必要将這些小弟子強留在門中了,她們師姐弟二人,若是還能将他們平安帶出此地,便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可問心無愧了。
可那些小弟子卻不懂這些,甚至有人跑去撿了死去弟子的殘肢來,逼問她們為何要如此坑害自己。她們是否沒有心,怎麽還有臉面去怪罪他們這些受了迫害的人。
這樣的話太有煽動性,立刻便把駱萍兒和錢帆拖到了加害者的位置上來。甚至開始有人喊着要她們賠命……有個小弟子還凝了水球去砸他們。
錢帆把自己師姐護在身後,大聲喝道,“你既然不願做我雲水間弟子,便不要用我雲水間的術法!”
那小弟子哪裏還會聽他的,回罵道,“術法是我辛辛苦苦學來的!靈氣也是我辛苦煉化的!憑什麽你說不用就不用!”
他喊得這般硬氣,哪裏還是當時面對颙鳥時的凄慘模樣。先前還哭求別人救他,此時剛剛脫困,便要追究起護他之人的責任了。可他全然忘了,若是颙鳥來時,他們這些小弟子能像現在這樣挺起脊梁,也許他們的一些夥伴,本可不死……
雲毅只覺心中十分厭煩。他甚至覺得駱萍兒和錢帆太懦弱了些,對待這樣忘恩負義的人竟然就這樣任他們打罵卻不還手回口。被罵的人都不說話,他自然也不能替人家去教訓。只能裝作主持大局一樣開口,“諸位冷靜。”
他與秦嘉先前殺了那些颙,這群小弟子便對他有了敬重和倚靠之情,此時他開口勸架,便都漸漸停下了罵陣。
“颙雖已死,但此地未必就會安全。天色如此,當是快天黑了,各位才初初築基,需要先找個地方過夜。”雲毅淡然道。他接着轉了身看向秦嘉,“秦閣主也需稍事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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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聞言點了頭,算是支持了他的提議。
駱萍兒雖也是同意如此行事的,但她卻知道天色如此并非是因為日近黃昏,“雲仙君,我們來時天空便是這般顏色……”
她話沒說完,便又有小弟子叫嚷道,“你若不願同行就自己在這裏呆着!我們可都是要跟着雲仙君走的!等我們離開這鬼地方,就改拜仙君做師父!”這話立時又引起了一陣附和聲,“對!我們要跟着雲仙君,同你們雲水間再無瓜葛!”
駱萍兒無奈搖頭苦笑。
那幾個小弟子如今已把雲水間當了仇人,不管駱萍兒和錢帆說什麽,他們都不會再聽再信了。只把雲毅和秦嘉當了救命恩人,再不肯遠離半步。
他們倒不是當真存了什麽阿谀讨好的心思,其實這半天,他們也都不知道雲毅和秦嘉師從哪裏,當今是什麽樣的功法修為了。只是他們的好惡都太直接,根本沒有什麽轉圜的餘地。他們篤信雲水間要害他們,所以即便張衍也曾舍命相救,他們此時也不會再記得;而他們眼中的恩人,便是永遠也不會坑害他們的……
世人的忘恩負義,有時并非當真是存心作惡,而是閉目塞聽,是涉世太淺。
雲毅無心與他們解釋,也不必解釋什麽。那些弟子并非當真就要轉投小瑤山,即便當真有人要拜他為師,他也是不會收的。
只是人既然是他們救下的,那他們便要繼續負責下去,不然自己也會心內不安。
于是雲毅指揮衆人一起,将颙鳥屍體和那些罹難弟子的殘肢搬到了一起,又堆了些老樹枯枝,用靈火點燃了。那些屍首留在原地,也許會招來些更殘暴的妖獸。這一把火将害人的和被害的燒到一起,其實也是無奈之舉。
颙鳥的屍體裏有大量水氣,極難燃燒。他們不得不補了幾次枝條和靈火,才算燒幹淨。沒有什麽滔天的火光,沒有什麽熊熊燃燒。那些小弟子來時意氣風發,伴着天地轟鳴進入這一方空間,但走的時候,卻是這樣靜默。
駱萍兒不忍看,把臉側向了她師弟。
那些尚活着的小弟子們倒是沒再像先前那樣哭得撕心裂肺,但也都是哀哀啜泣,淚痕滿面。
最後一點火也熄了,雲毅對衆人說,“走吧。”
秦嘉是同雲毅一般冷靜的,她問雲毅可有什麽計劃。
雲毅搖搖頭,“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去先前你找到的那個山洞吧。那洞外不遠還有狡屍。你我還好,其他人,總歸是要吃些東西的。”
秦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如今若想求生,靈氣、食水、宿處,便都是極為要緊的東西。若不是那颙與雲水間弟子有殺身之仇,恐怕雲毅連它們的屍體也不會放過,是要拿來取肉的。
來時是四人,回去的時候變成了十一個。人數多了,這隊伍的戰鬥力卻反而變得不足了起來,再不能輕易開戰。于是回去的路上雲毅和秦嘉變得更加謹慎了起來,稍有風吹草動便要停下來觀望。雲毅和沈肆在前,身後跟了五個雲水間小弟子,他們不願與駱萍兒和錢帆一道,便走在緊前面。駱萍兒和錢帆也無心上前讨沒趣,便在後面跟着秦嘉和楊妧彤。他二人與楊妧彤年歲相近,修為其實也相差不多,于是偶爾還能說上幾句話。
一行人走了許久才回到那山洞,而天色也未見轉黑,依舊是那種帶了些橘色的紅。只是衆人見得異象多了,此刻便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一個。
在洞中安置了衆人,雲毅便和沈肆出來搬那巨狡的屍體了。那些小弟子也說要跟着,說是不願與駱萍兒和錢帆一起留在洞中,但被雲毅厲聲呵斥了。這般危險的地方,他們的意氣用事只會害死自己,甚至連帶上旁人。
那些孩子雖然不甘不願,但也知道雲毅說得是事實,便一個個恹恹不吭聲了。好在駱萍兒和錢帆識得大體,只說他們二人想在洞口站崗,避免有什麽不測之事。
雲毅和沈肆把那巨狡屍體劈砍成塊運回了洞中。那狡肉極硬,骨則更甚,沈肆的鐵劍根本斬不斷,後來不得不注了靈氣,避開大骨去取肉。一番折騰下來,沈肆只覺得自己不像修士,倒是個屠戶、腳夫。
待到他們處理完了狡屍,天才暗了下來。晚間衆人烤了那狡肉,果然也很是難吃,腥氣重還咬不動。但這樣的處境下,誰也不能挑剔什麽,只能為了活命硬生生吞下了。
腹中有了食物,又加上一整日緊繃了精神,很快幾個小弟子就昏昏欲睡了。沈肆和楊妧彤也都有些困頓,駱萍兒和錢帆雖是可以不必睡,但白日靈氣與精神都消耗極大,此刻也想歇歇了。
雲毅和秦嘉便教他們都去了,只餘下他們二人留在近洞口處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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