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伍拾伍

“任仙尊,這石頭有什麽問題麽?”楊妧彤的聲音打斷了任天闊關于後世的遐想。

他從思慮中回神,才發現自己一直伸手摸着那些石頭上的字符。于是搖頭道,“沒有問題,我只是在想還有多少時日這場大戰才結束。怎麽?那些藤蔓有動作了?”

楊妧彤同樣搖頭回應了他,“沒有發現什麽大動作,仙尊你說的那些我們看不到……但總歸是沒有什麽大動作。其他仙人也沒什麽行動。”

任天闊聽後了然點點頭。“這是讓我們都緩口氣,不然逼得太狠,恐怕會有急脾氣殺到他地府去了。”

楊妧彤覺得他說得有些道理,便試探性地開口道,“那……我能不能占用仙尊些時間,同仙尊講個故事?”

任天闊笑道,“楊姑娘哪裏的話,你想講什麽我都有空暇去聽的,不能叫占用。”

楊妧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伸手在他們身邊布下了一個消泯聲音的結界,然後才開口道,“就是個無聊的故事而已,真的只是故事。我想想怎麽說……就是……從前有個小姑娘,她生在邢陽城裏。啊,邢陽城是個還算大的城鎮來着,在晉地。仙尊知道晉地麽?哎,我到底在說什麽……”

任天闊覺得她這講故事的水平實在是叫人難以恭維,但也只是忍了笑說道,“無妨的。你接着說那小姑娘就好了!”

“哎,好。先前說的那個小姑娘,是和她爹一起生活在邢陽城。她爹是個屠夫,是個粗人,就教不好那個小姑娘。那小姑娘畢竟還小,成天看她爹拿着刀砍些牲畜,便不覺得那些是什麽大事。她有時還會撿些沒人要的下水,拿刀子一捅,就有嘩啦啦的血水往外流。刀子戳進去的感覺也很好玩,又像是紮棉被,也像是戳水袋……總之就是很好玩。後來……她覺得總是戳些死東西實在沒意思,就時常去紮些個小野兔什麽的。她覺得……很有趣。”楊妧彤吸了幾口氣,講得好像有些艱難。

“沒人教她那是不對的,她也真的不知道。她想着自己橫豎沒有傷人,畜生而已,拿來找樂子有什麽不好的。直到有一天……她爹去給大戶人家的宴席宰牲口,天晚了便直接留宿了,只有那小女孩一個人在家。半夜她家突然來了個渾身是血的男人,一進門就掐着那小姑娘的脖子把她按在了門板上,說她要是敢亂叫就殺了她。然後那個男人躲進了她屋裏,碰地一聲把自己砸在了她床上。他身上都是血,他說要舊衣服、要酒,小姑娘都給他拿了,他就解開衣服要給自己包紮。他身上有道好長的口子,把他的腸子都要漏出來了,那個小姑娘知道,那個口子裏面有腸子,有胃,有心肝脾肺……她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刀子是那個男人拿來割斷布條的,不是小姑娘的……可是不知道怎麽就到她手裏了。也不知道怎麽就紮到那個男人身上了。她回過神來就聽到男人大聲怒吼,拔了刀子出來要殺她……可終究是沒殺成,刀子只是紮在小姑娘肩膀上了。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個女人,把他帶着門板一起擊飛到院子裏了,而那男人再沒爬起來,肯定是死了。小姑娘怕那女人會殺了她掩蓋一切,也怕殺人的罪名會被安到她頭上,便從沒了門的屋子裏跑了出去。可那個女人也追了出來,還邊追邊同她喊話,說她只是為了保命才傷人,不能怪她,叫她別怕。她說自己是什麽閣的修士,說那個男人是魔,她說她會擺平一切的……可那小姑娘哪裏會信,只以為那個女人滿嘴胡話在騙她,趕緊逃走才是。但是不知道那女人用了什麽方法,小姑娘就突然一步也邁不動了,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女人靠近。她想着她要死了,大概是那些死在她爹手裏的豬羊報複她,才讓她遇上了這樣的劫難吧。但那個女人沒有掐死她,也沒有捅死她,只是對她說,‘你要是再跑,血就要流幹了!’然後就把手懸在了她肩膀處。那個女人手心裏有一團好暖的火,放在她肩膀上,傷口好像馬上就不痛了。真的好暖,小姑娘從來都沒感受過這麽暖……”

“後來那個女人就走了,她把那個死掉的男人屍體也一起帶走了。她留了錢,說是讓小姑娘拿去把那門補上。小姑娘覺得像是做了夢,但屋裏分明還有血跡,還有她拿來的破衣服和她爹的酒壇子……她把那一夜都瞞了下來,只說是有小賊夜間闖入,撞壞了門,又撞破了頭。可他一看屋裏竟還有人,便吓得奪路而逃了。臉?蒙着的。身形?沒看清。”

楊妧彤兩手輕輕交疊在一起,下意識的相互揉搓着,眼睛只是空空地盯着前方地面,似乎陷在自己的故事中。她一個講故事的人,但好像并不太在意聽的人會有什麽反應,并未同任天闊有什麽交流。

“後來那小姑娘的爹繼續做屠夫。邢陽城的富戶之間開始流行起吃乳豬乳羊,他生意好的不行,自己忙不過來,便叫小姑娘幫他開膛破肚掏下水。起初小姑娘還做得來,可時間久了,她總是會想起那天晚上,有個女人,用一雙手撫平她肩上的傷口,連一道傷疤也沒有留下。可同樣是手,她只能去取下牲畜的內髒來,血水流出來,她滿手都是髒污……一個月,兩個月,她以為她要就這樣髒下去了。可那天她去街外倒泔水時,卻聽到有個隐約耳熟的聲音說什麽什麽閣。她立刻轉頭去看,竟然真的是先前那個女人,正領了一個男孩往她這邊走。那個男孩她見過,是書鋪掌櫃的小兒子,生得白白嫩嫩,文質彬彬,她這樣的髒丫頭,看一眼便相形見绌。可她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扔了泔水桶便往家跑。她把案板上剛斷氣不久的小豬拎了起來,拖着拽着就往後街跑,可哪裏還有那個女人身影。她急得幾乎哭出來,可她都不知道該怎麽去稱呼那個女人,只能徒勞地喊着‘等等我啊!等等我……’。但不知道是不是她早死的娘保佑她……竟真的有人循聲回來,問她怎麽了,可需要什麽幫助。她便把那已死的豬崽舉起來,說,‘我不想殺它了。求求你,教我救它……’”

楊妧彤停下了揉搓手指的動作,擡了眼睛看向任天闊。“任仙尊,你定是猜出來了的。那個小姑娘是我。那個女人是我師父,她叫秦嘉。只是我們相遇的故事。”

任天闊點點頭,并不答話,只接着聽她要說什麽。

“我那時騙了我師父,我根本不想救誰,這些年來,也從不曾想過我是要救扶天下的。我加入綸音閣,是因為她。從來都只是因為她。她對我那麽好,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過,所以我想留在她身邊,我想同她一樣做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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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妧彤停頓了一下,又接着開口道,“所以我演了太多年乖巧,便有些忘記自己曾是個壞人了。前段時間有一夕想起來了,但總歸還是想裝傻。今日算是徹徹底底地明白了,我這樣的人死了當是要進地府受刑的,飛升這樣的事,與我無關。但我師父不同,她是真的與人為善的,她是真的以蒼生為己任的人!”她從先前蹲在任天闊身旁的姿勢默默轉成下跪。

“我拿我最大的秘密同仙尊換一句實話。求仙尊可憐我也好,求您看在我們救您的情分上也好,我換一句實話!”楊妧彤磕下一個頭,又起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任天闊。“恪守天道,到底是任仙尊自己的追求,還是若為仙尊,便只能如此?”

任天闊只是靜靜與她對視,好像他傷到了口中舌頭,已經不能答話了一樣。

“求仙尊告訴我!到底是仙尊不願再憐憫人間,還是不能!”

任天闊依舊不回應,楊妧彤只好再次開口,“我只求一個答案,只要您告訴我,教我做什麽都可以!”

任天闊依舊只與她對視,什麽也不說。他甚至沒有過表情,讓楊妧彤不能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

楊妧彤又等了半晌,見任天闊還是什麽也不肯說,便要再次開口。可剛有個喉音冒出來,她便突然收了聲。

她意識到了。任天闊什麽都不答,好像不是因為不想說。而是他知道,那個答案絕不是自己想聽的……

楊妧彤好像突然被人抽去了脊梁。她原先即便下跪磕頭,也不曾卸力去彎曲背脊,但如今整個人都癱坐在一旁了。她不再說什麽了,只剩眼淚從眼眶中湧出,順着臉龐彎曲,流過頸項,掉進衣領。她原先幾次哭,要麽小聲抽泣,要麽便是大聲嚎淘,獨獨這一次是默默地。

可她越是不出聲,卻越是難以宣洩悲哀,只能是把一切痛苦都郁結在心裏,把絕望和哭聲一同咽下。錯了。全錯了。她師父修煉一百多年,竟是全然錯了……這條路與那個人的所願背道而馳,走得越遠便離她的心意越遠。這讓自己可如何去告訴她呢!不該上來的!該陪着她!這樣誰也不必去痛苦。自己不必知道真相,便不必去瞞她;她永遠不會知道飛升的真相,就可以再恣意地活上幾十幾百年……自己為什麽要去問……為什麽不繼續裝傻,做那個一心除魔衛道、造福人間的綸音閣弟子。為什麽要把自己的軟肋亮出來,教別人捅上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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