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玖拾玖
沈肆半晌沒有說話。雲毅正在猜測他心中所想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從高處落下,落在他臉頰上。剎那間他還以為是屋頂積雪融化,順着瓦片縫隙和屋頂裂痕滴漏下來,但再一思索,卻明白過來,那是阿肆的眼淚……
如果他們不是這樣一上一下的姿勢,也許那滴淚可以藏進沈肆的鬓發或衣襟,但此刻卻只能這般生硬地砸在雲毅臉頰上。
“阿肆,你……”雲毅剛一開口,便聽到沈肆低吼道,“閉嘴!”。只是他那帶了些哭腔而又顫抖着的聲音,沒有半點威壓之勢,反而讓雲毅覺得,師弟這樣實在是有些……可愛。
他自然不敢把這句話說出來的,不然沈肆定然會惱羞成怒,說不定拂袖而去了。他們好不容易才相互坦誠,這時師弟若是逃跑了,他什麽都看不見,甚至不知該往哪個方向去追了。
沈肆從雲毅身上爬了起來,想要默默站到一邊整理情緒。他已經是那麽大的年紀,又經歷過這許多事,該是什麽都不能亂他心神的。他總覺得自己頂天立地,便不該有這樣肆意的難過和脆弱,每一次掉淚都是丢了臉面的。可是他心中實在感傷太多,竟一時難以自抑,淚水好像根本不受他控制一般上湧。他只好靠着窗邊門板,雙手掩住自己的面龐,把這些年來的藏在心底的情緒都宣洩出來。
他不想哭的。不管是展現自己的脆弱,還是把這好好的氣氛破壞,都不是他的本願。可是真的太過難過了。他的人生好像跌宕起伏太大了,永遠是痛苦與快樂緊密交纏。失去母親,得到師父與師兄的照顧挂懷。得到了這樣毫無血緣的親人,可短短十數載,就又與他們分道揚镳。後面的事情就更加離奇,一時好像被愛,一時又要受背叛……
他合該要怕的,旁人如他這般,該是不敢再觸及什麽愛戀之情的。可沈肆偏偏不是這樣一個人。他從小冷冰冰,其實是一早就在隐藏,在裝不在意。只要他裝作沒有情感,裝作不介懷自己沒有母親,便不用去羨慕旁人可憐自己,便不用在每次山門大開的夜晚,抱着母親曾穿過的衣衫哭泣,問阿娘怎麽能留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藏得久了,還以為自己真就是刀槍不入了。可那個雲毅,一通毫無章法的亂拳擊散了他的全部僞裝,一碗長壽面燙進了他心裏。而後的多年相伴,那個人更是長進了他心中,融進了他的經脈血液,若想分割開來,就相當于剜心剔骨。
沈肆就這樣愛上了他。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從他對師兄多了一分獨占欲,也許從他發現比之不及時開始有了焦慮恐慌,總之是很早很早了,早到他們還沒來得及經歷那些慘烈,他就已經交付了自己的情感。
對一個故作堅強的人來說,哭泣太懦弱了,甚至成了一種罪責。
可有時到了一個極點,除了選擇把自己交托給情緒,便沒有任何別的法子了。
雲毅本還是嘴角帶笑的。但他雖看不到沈肆的委屈,卻聽得見那壓抑的哭聲,無助的抽噎。他慢慢笑不出來了,反而是些許苦澀彌漫上了心頭。他雖自己心思簡單,開心便大笑,難過就盡情哭訴,卻也知曉許多人并不似自己這樣。他記憶中很少看到沈肆掉淚,更鮮有如今這般模樣……雲毅其實心中明白,他過往對阿肆其實不好,若說旁人傷阿肆有七,那其餘三成雲毅恐怕自己要占全了。
知曉了自己的情感後,他曾嘗試想過,若二人互換,若沈肆給了自己希望,又拒絕自己,他該是怎樣的感覺。但如今聽得沈肆的哭泣,他才意識到那些痛比他所能想象的要更甚百倍……
雲毅想伸手去擁抱沈肆,可他連對方的位置都看不見,只能緩緩摸索過去。先是手掌碰到對方的身體,接着一點點靠過去,直到把沈肆徹底拉進懷中。
沈肆似是抵抗般的推了他一下。“你不必這樣,我……沒想哭得。我……”
回應他的是雲毅伸手把他的臉按到了自己肩上,力道之大幾乎磕斷了沈肆的鼻梁骨,這下他即便是不想再流淚,卻也忍不住疼出了眼淚。而雲毅雖也叫這一下撞得肩膀生疼,可還在笨拙安慰,“乖,師兄疼你。”
他實在太多年不曾見沈肆脆弱,因此還把他當做一個稚童般哄着。可這一句“師兄疼你”,竟真的讓沈肆生出些錯覺,好像他們之間從不曾有過什麽生死仇怨、有過什麽分別。他們只是一路走來,他一直都有人護着……
沈肆吸了一口氣,想着,就在今天吧。就是今天了吧。讓他再放肆一次,當做他們兩個都還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讓他再肆意哭笑一次……他甚至像個惡劣孩童一般想着,雲毅雖看不到他丢臉的樣子,但終究知曉他哭到抽噎的事情,幹脆哭過之後,就給他施上個術法,把他這一段記憶牢牢封禁,免得日後被這人拿來臊他……
只是最後沈肆也沒有施上什麽咒法。他們兩個人只是再抱了一會兒,沈肆便也安定了下來。
他伸手摸了摸雲毅被布巾覆蓋的眼睛,但伸出去的手很快被雲毅握住了。
“沒什麽的。等我修出元嬰,也就恢複了。”
沈肆抽回手,“你該慶幸自己不是剜去了眼睛。不然即便你還能修出元嬰,也不能無中生有救回自己的眼睛了。”
“還有這事?”
“你難道忘了我們小時學過,如果是啞症,那麽修煉之後還有可能救治,但若是天生就沒有舌頭,即便是修出元嬰也沒什麽希望。”
雲毅撓撓頭,“有講過?我怎麽不記得了。那可真是幸好幸好。”
沈肆剛想要說上一句,難道陽塵子也忘記了,不曾提醒他麽。可突然卻自己咬住了嘴唇。陽塵子怎麽會忘,他只是不會去說罷了。雲毅自己是絕對不知曉如何能在一夕之間進步這麽多的,他自然也不會貿然去用什麽獻祭自身的法子。雲毅如今會目盲,若說裏面沒有陽塵子的“功勞”,沈肆是萬萬不信的。但他也知曉雲毅恐怕想不到太多,他素來尊敬師父,此一事上只怕還很感謝陽塵子助他,絕不會有什麽怨恨。
他們兩人氣氛正好,沈肆不想因為這時提起旁人,再引發什麽争吵,便也按下不說。
雲毅察覺不到,還在兀自感嘆,“從小就是這樣,你總是什麽都記得。那些術法口訣,若不是你時常提醒我,恐怕我根本就記不住。”他接着摸了摸沈肆頭頂,然後又想發現了什麽新鮮事物一般大聲叫道,“我比你高了!”
沈肆翻了一個白眼,雲毅恐怕是忘了,他百年前就是比自己高上些許的。加上後來自己在那身體裏幾次突破境界,體內靈氣豐盈更加滋養形體,自然是更顯高大的。那樣的軀體配上一副不茍言笑的面容最是吸引人,可如今雲毅笑得這般傻氣,竟也讓沈肆忍不住面上發燙……
雲毅再從他的頭頂摸到肩膀。他稍稍衡量過兩人的肩寬,繼續問道,“好像體形上你也與我差了許多。你……诶?不對!不對不對!我高興昏了頭,你這身體可是自己的!你是不是借了別人的屍體還魂的!”他接着一雙手就往對方臉上去摸,伸出的修長手指竟然有些遲疑,好像生怕摸到一手絡腮胡,或是其他什麽不該出現在沈肆臉上的東西。
那手指摸過眉骨,陷進眼窩,從鼻梁上滑到唇峰。雲毅觸到那緊抿着的唇瓣時,竟突然想起了永夜山上的那一個輕輕的吻,他有些羞怯,默默收回了手。
“确認過了?是我不是?”
“嗯……”雲毅悶悶回道,“可你怎麽會一下子長這麽大個子,你那屍體師父還保存着呢……也沒讓你腐爛了去……我們都以為要去找你的轉世了……”
沈肆稍想了片刻,覺得有些事情即便他此時不說,恐怕早晚也是他們二人的心結,于是開口道,“我已承了鬼判的一切,如今是個地仙。給自己塑一個稱心的身體,于我不是什麽難事。”
雲毅聽後只是“哦”了一聲,但卻也能叫人聽出來,他言語中的熱情已經涼去了大半。
沈肆明白他恐怕又在介懷自己的身份了,于是開口問道,“那你呢,你又為什麽急于修煉求成。是不是怕我再掀起什麽腥風血雨?”
雲毅被他的話牽去了思緒,竟突然開始害怕自己認下便會再傷沈肆一次,甚至覺得,會否自己這一點頭,就說明他先前表白只是“招安”。于是他為自己分辯道,“我喜歡你,不會顧及你到底是我師弟、是魔修、還是什麽鬼判。但是我喜歡你,卻也不想看這天地再遭劫難。我不知該去哪裏找你,但我想着,你若再現身,我總不能是個一無是處的廢人。若你願意放下那些恨,與我一同再修煉,我便不該差你太多。若你放不下,必須以殺止恨,我也希望,我們能各自實現心中所願,我能從你手中多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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