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茍延殘喘這麽些天,溫泉已經厭倦。不得不接受命運的無奈,不知不覺間變成焦躁,她有點迫不及待似得。像是一本并不很有趣的小說快要讀完的時候,有點急切地…想要走到結局。
哈姆雷特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她根本不需要發問。當毀滅的結局不斷逼近,這種焦躁讓她對一切都失去興趣,不耐煩吃藥,不耐煩看到黎澈,甚至不耐煩睜開眼睛。
她沉浸在焦灼裏不願看這世界,所以沒有看到黎澈的神情。
黎澈坐在床頭,握住她枯瘦蒼白的手指,正認真地為她修剪指甲。他的動作輕柔,像是捧着一件即将破碎的紙偶,陽光從窗口照進來,給他低垂的眉眼鍍上一層不可言說的憂愁。手裏觸摸到手指看起來那樣脆弱,手的主人雙眼緊閉,死氣沉沉地陷進潔白的被子裏,好像随時都會斷氣。
他已經無數次親吻了她的眼睛、眉毛和凹陷的臉頰,希望她能偶爾睜開緊閉的眼睛,看一看他也好。“溫泉,”他在心裏呼喚,“醒來吧……快醒來。”
快醒來,因為我已經…快要等不下去了。
……分割線……
她睜開眼睛就聽到一個聲音,疲憊而慵懶:“溫泉啊,為什麽每次見到你,都是這麽一副自甘堕落的模樣。”那镌刻在靈魂深處的嘆息,讓她清醒過來。是戚堃。
見她睜開眼睛,蘇文陽才松開正掐着她人中的拇指,低頭退到房間的角落裏。溫泉終于見到被擋在身後的人。房間裏窗簾緊閉,他坐在陰影裏,懶懶地靠在沙發上,看不清面容。只有身上寬松的絲綢衣服柔軟地貼在皮膚上、隐隐反射着微光。
盡管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怕眼前的人,可對這個人的敬畏早就無法徹底清除。第一個印象卻是:他也老了,頭發間夾雜幾根銀絲、皺紋爬上眼角。眉宇間曾有的縱橫捭阖的氣勢,也随着歲月漸呈頹勢,現出終将被打敗的樣子。溫泉語氣不無遺憾:“你老了。”
若連英雄也被打敗,她同樣輸掉,似乎并不委屈。
溫泉禁不住在心中嘆氣:連戚堃都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戚堃輕笑了一聲,饒有興趣似得,前傾身體,下巴落在握住手杖的手背上。看着溫泉,他說:“你在遺憾什麽嗎?”
溫泉看了他一會兒,閉上眼睛,腦袋轉向牆壁,沉默。
“還是很倔啊,”他的聲音飄進她的耳朵,“沒想過求求我嗎?”
溫泉猛然睜開眼睛。戚堃不是個無聊的人,他會這麽說,就表明他有辦法。
“溫泉,把你的臉轉回來。”他的聲音是冷淡的,帶着笑意,卻依舊不容拒絕:“我想看看你的表情。”
溫泉閉上眼睛,毫無動作,她只聽到自己說:“你要什麽條件?”戚堃的條件,她不敢聽。
她忽然聽到一聲嗤笑,呼吸随之一窒。
“我為什麽要讓你死呢?”戚堃道:“我并不是一個壞人啊,溫泉。”
他有辦法。
她以為自己早就幹枯了。原來這一點希望就足夠她活過來。她轉過臉,轉動眼珠,看向那個人,從戚堃的角度看過去,那眼睛裏帶着敵意還有水潤的光澤。戚堃笑道:“看來你的确命不該絕,精神頭兒還好得很。”
溫泉平靜地異乎尋常:“借你吉言。”
他似乎心滿意足,手杖在地板上“蹬蹬”磕了兩下,蘇文陽便迅速從牆角走出來,熟練地為他披上貂皮大麾,輕巧地将他抱在懷裏向門口走去。
溫泉看到他無力垂落的雙腿,閉了閉眼睛。看來這些年,戚堃也并不全然順心。
她也一直認為,沒什麽不幸能打敗自己,她不會因為痛苦而絕望。她也并不恐懼死亡。無論怎樣,起初她确實是抱有獨身赴死的坦然的。
近來鬼門關前徘徊,無所事事間,也越發感到迷茫。她活了三十多年,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溫泉這樣問了自己幾遭,變得更加困惑。她發覺自己這一病,原來的爽快和豁達似乎也随着骨子裏的精氣神一起失去了。徒留一個哀怨和頹然的面孔。連她自己都不很喜歡。
她早已餍足了人生所應有的繁華,也厭倦了病痛反複無常的折磨,甚至于期待着死亡所帶來的幹脆快感。
然而,活着,似乎也并沒有必要拒絕。
***
戚堃剛離開,就有人輕敲了門。他站在門口遠遠看她,嗫喏道:“你醒了,餓嗎?”溫泉并不覺得餓,但她覺得如果她說不餓,他大概會哭出來。對他,她總是溫柔的:“有點。”她費力地笑了一下。
黎澈如同受到極大的鼓舞般,眼神立刻明亮起來:“先吃粥!等一下!”摔上門離去。
溫泉看到他孩子氣的舉動,彎起嘴角,原來這種時候他會這樣殷勤。看着黎澈的背影,她從心底都愉悅起來,連眉梢眼角都帶了掩不住的笑意。
黎澈很快就氣喘籲籲地闖進來,溫泉擡起頭笑吟吟地誇獎:“真快。”
黎澈因為劇烈運動臉頰發紅,含糊地“嗯”了一聲,就去拆飯盒。并不看她。
溫泉自己坐起身,伸手拿過勺子吃了兩口,依舊沒有食欲,便找話題與他聊天。上下打量了一會兒道:“嗯…你瘦了不少。”
黎澈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沒有說話。似是默認。
她有些感慨:“年輕人不要太瘦,免得以後老了身體不好。還有啊,也不能老熬夜,瞧你,黑眼圈都出來了。”
雖然依舊英俊,卻再也不燦爛潇灑了。
不過轉念一想,他工作辛苦,也很無奈。
又嘟哝着補充:“勤奮是好事啊,但身體更重要。不要透支過度。很多事情不必親力親為,該放權就放權,別累着自己。所以,助理了要選得好才行。”
溫泉腦中閃過Daniel的影子,沉默了一下。又重複了句:“助理很重要啊。”
黎澈聽着她自言自語絮絮叨叨,點點頭“嗯”了兩聲。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溫泉沒了說話的興致,就将勺子放下。黎澈注意到她的動作,立刻拆開另一個飯盒:“湯包。剛出鍋的,嘗嘗。”
溫泉點了點頭,就就着黎澈夾過來的筷子吞了一個,并不很燙,正好。嚼了咽下。可到了嗓子眼兒,就覺得一陣難受,想勉力吞回去已經來不及,于是連剛剛吃下的粥都一并嘔了出來。
“溫泉…”她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了。連日來依靠營養針存活,仿佛風一吹就散架了。
溫泉嘶聲力竭地咳了兩聲就止住,還不忘對黎澈擺擺手示意自己死不了,黎澈楞了一下就利落地拿來毛巾水杯給她漱口擦嘴,接着就是掃地拖地。溫泉漱了漱口嗓子更啞了,有點歉疚:“叫護工來就好了,你工作那麽忙還要天天兩頭跑。”
黎澈垂着頭認真拖地,低聲:“我不放心。”溫泉那些仇家不知消停,能靠近這個病房的人他都要派人認真核查。——他自己恨不得成天在這兒守着。
溫泉有點無奈似得,摸了摸他的頭頂:"你這孩子。"
一周後,護士将溫泉從手術室推出來。她還在沉睡。黎澈站在手術室外,遠遠地看着她,不敢靠近一步。護士和醫生相繼從他的身前路過,沒有人停下給他一句話。
***
手術前一天,公司的事情終于積壓到一定程度,蘇文陽已經打來電話問候黎澈工作情況了,黎澈才不得不趕往公司去。走之前給張佑庭去電話,要他過來陪護,不要讓溫泉一個人。張佑庭對溫泉的事一向上心,一接到電話就迅速奔往醫院接駕。黎澈見他到了,囑咐幾句不要受涼之類的注意事項,就匆忙離開。
門外天晴得很好,溫泉堅持要下樓透氣。張佑庭拗不過,咨詢了醫生,才給她裹好,安心攙着溫泉下樓。她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落雪初晴的花園裏,心中滿是雀躍。
張佑庭上樓去給她拿暖手寶,她就一個人坐在輪椅裏無所事事,四處張望。她現在滿腦子都是病好了以後的設想:她要把黎澈這個好男人弄到手,然後帶着他環游世界,回來後生一兩個小孩,學做幾道菜,高興了就出門逛大街買衣服,不高興了就回家打孩子……這日子簡直不要太美好。
花園另一側,傳來低沉的男聲:"你站在這裏,不要亂跑。圍巾不要拿下來,聽話……"
女聲乖乖的:"哦。"
溫泉回頭,就看到穿黑風衣的男子快步走向住院部。女孩子頭上戴着羽絨服上的帽子,下巴縮在圍巾裏,有點無聊地踢着腳下的雪。轉過身四處張望起來。
看起來,有點,熟悉。
大概是不太舒服,過一會兒又将帽子脫掉,圍巾向下扒了扒,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目光柔順的眼睛。小鹿一樣。
溫泉起初只覺得這女孩看起來有些眼熟,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才煥然大悟。雖然氣質上截然不同,可那個女孩子與自己曾經的臉相似個七八分。
溫泉叫住了她,與其說是叫住她,不如說是長久地盯着她看然後忍不住爆發了一聲咳嗽。那女子也看到她,很驚訝地向這邊走來。看她咳得狼狽的樣子,很有些不安:"唉唉?你還好嗎?要不要我去找醫生啊?"
溫泉擺着手,覺得自己要血濺當場,終于說出一句話:"我沒事。"
"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那邊開口語氣就很天真:"哎呀那恭喜啦!"
女孩神采飛揚,白色的毛線手套輕撫在她的肩膀上。溫泉瑟縮了下、輕咳一聲,更顯病弱。
笑起來帶着漂亮的酒窩,眼睛眯起來的樣子非常迷人。睜大眼睛的時候有點無辜,被保護得很好的樣子。
最終她得知這個人的名字,她叫黎淨。這個與她長相如此相似的人,她就是黎淨。溫泉有些無奈地苦笑起來。
她終于想起這個妹妹來了,可自己又變得讓人認不出。走散在這世上,要再相認,真是各有各的不容易。
***
手術并不兇險,溫泉第二天就可以下床,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生死攸關。骨髓注射後,若産生排斥,誰都無力回天。故作輕松地過了好些天,醫生表示骨髓匹配完美,全無不良反應。現在可以出院,只要隔些日子再來複查。溫泉終于松了一口氣。
周猛前些日子得知她不幸住院,莽莽撞撞給她打電話安慰,還沒忍住在電話裏哭了一場。溫泉安慰半天。如今回想起來,覺也得應該通知到,讓他放下心才對。周猛那邊接到電話,這邊就要往醫院趕。溫泉只建議約個餐廳敘舊,她偶爾也希望能有一個單純的朋友。
黎澈要來接她出院,反而拒絕了。盡管她深知,黎澈的溫柔她已經擺不脫了。
看到黎淨的時候,那時她覺得,黎澈給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小在它是如此不值一提,卻也大得讓她顏面盡失。
她其實也很想念黎澈,只是一直忍着。他的溫柔太過于舒服了,讓人忍不住沉淪。就如同所有過于舒服的東西一樣,想要馬上戒掉都是不怎麽好受的。
黎澈雖然同樣吸引人,但與毒品比起來還是差了那麽一截。至少,他不至于要她的命。當初沾染了毒品都能全身而退,忘記一個人對她并不是什麽大事。
黎澈拎着食盒進來時,溫泉正餓,剛下床穿鞋準備出門覓食。溫泉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轉移到食盒上。穿到一半的鞋子挂在腳上,有些尴尬的樣子。
看到他,她心裏是歡喜的。如同在櫥窗裏見到心愛的玩具。可她是成年人了,也知道櫥窗裏的東西如果買不起,看一眼就算了。她已經知道他的标簽,不準備繼續妄想。
黎澈卻依舊擺出大減價的姿态,溫柔地照顧她吃飯,報以美好的笑容。她現在手腳便利,卻也安然地享受他無微不至地服侍。可心裏終究是知道,那不是屬于她的東西。
溫泉吃完,黎澈遞來餐巾紙,她擦了擦。依舊無話可說。
"溫泉。"
茫然地擡頭。有手指掠過她的臉頰,他輕笑:"沒擦幹淨。"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如同黑暗的漩渦,似乎連人的魂魄都能吸走了。
他皮膚白皙,下巴線條流利,單眼皮輕輕地張開,短短的睫毛根根分明。明明長了一臉風流相貌,卻有着那樣的眼神,太過迷惑人心。
他曾給過她的幻覺,多麽美好,她不忍心戳破。只是她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下去了。
戒掉一個人,同戒掉毒品一樣,需要許多清醒和耐心。她需要許多許多的清醒和耐心,才不至于在沼澤裏越是掙紮,越是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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