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金曜日 (1)
恩瑾掀了紅蓋頭往上一揚, 直起身,朝顧萌伸出手。
“崽?”含笑的聲音低沉柔和,“拜完堂, 要改口叫老公了。”
紅色的綢緞揚在空中,飄飄忽忽地往下落, 成為一截流動的背景。
顧萌看了恩瑾數秒,又看向朝自己遞來的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心情飄飄然地像被羽毛搔過,耐不住心癢,他咬咬唇笑了,接着握住對方的手借力站了起來。
恩瑾見了顧萌的笑顏,心中難免一動,拉住對方的手腕就要把人扯過來, 對他做點什麽,結果卻被房間天花板上傳來的動靜打斷。
靠近窗邊的天花板上, 毫無預兆地垂挂下來一塊正方形木板,不一會兒,莫春英撐在洞口朝下探出腦袋。
小姑娘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 心思通透,她面無表情道:“你們可以再膩一點,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
上面閣樓裏還藏了個人。
光顧着談戀愛把這事忽略了。
恩瑾表情讪讪,松開手。
三樓那個房間連着一個閣樓,但是屠老板進來時沒有試圖上去尋找。要麽就是不重視,要麽就是不知道,所以暫且可以算作一個安全的蔽身處。
顧萌踩着木箱進入閣樓, 上面沒有窗戶,因此不透光。
他上去後, 轉身給恩瑾搭把手,當他拉住恩瑾時,不經意瞥見恩瑾左手臂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血口子,将袖子上的布料都濡濕了一團。
顧萌目光一閃,抿着唇沉默。
恩瑾上來後,顧萌讓莫春英找一下蠟燭或油燈,自己則拉着恩瑾坐在入口處,借着外面昏暗的光線,處理對方受傷的手臂。
“剛剛被砍到的?”顧萌就近撕了身上嫁衣的衣擺,給恩瑾擦手臂。
若不是太致命的傷,比如被劈了半個腦袋之類的,恩瑾一般不會有所反應,他對疼痛的忍耐界限很高。
他淡淡瞥了眼手臂上深刻的傷口,道:“在箱子裏的時候,擡手擋了一下。”
當時揮着斧子的屠老板要是再劈深一點,恩瑾可能就直接掀蓋子暴躁了。
顧萌懊惱地皺眉,又從嫁衣上撕了一條布,道:“早知道大家全部躲上來……”
“別撕了。”恩瑾無奈地笑說,“嫁衣壞了,怎麽還給女鬼?不怕她見了抽瘋?”
顧萌不管這些,繼續撕,撕得心狠手辣,破破爛爛,往恩瑾手臂上纏繞的時候卻輕柔細致。
“我們能不能回去都成問題。”莫春英找到一盞燈,點燃了,回身放到兩人身邊的地板上,嘆氣道,“也不知道要在這裏困多久?丁家宅子裏那些人要是發現我們不見了,以他們的智……情況,未必能找到這裏來。”
小姑娘也是個毒舌的主,她本來想說以宅子裏那些人的智商很難解救他們,話到嘴邊卻又打了個轉,換了個更委婉的說法。
顧萌假裝沒聽清這一細節,看向恩瑾,道:“有主意嗎?”
“六小時。”恩瑾突兀地道。
莫春英不解,問:“你說什麽?”
恩瑾抹了把旗袍裙擺上滴到的血,淡淡道:“夜裏十點有霧,門可能會再次開啓,現在門消失,是因為布莊掉入了跟原先不同的世界。”
“那你剛剛在樓下怎麽不說?”顧萌輕擰了下眉,心不在焉道,“為了薄晔,Candi應該擔心壞了,如果夜裏十點能從這裏出去,十二點前抵達丁宅應該不成問題……”
“我只說可能。”恩瑾重申一遍。
顧萌頓了一下,愣怔道:“你的意思是……”
恩瑾看向他,解釋說:“店鋪開啓的時間或許只有中午那會兒,如果更過分一點……”
他略停了一秒,“這可能是一次有去無回的探訪,我們錯過了唯一出去的機會。”
聞言,坐在地板上的莫春英向後挪了挪,縮在角落裏環抱住雙膝,表情郁郁寡歡。
顧萌用布條在恩瑾的傷口處打了個蝴蝶結,沉默半晌,淡聲道:“不确定的事,說了反而會引起期待,如果到時候……”
話止住了,白玉一般的臉上,表情黯然下來。
恩瑾這時卻笑了一下,他伸手挑起顧萌的下巴,湊上前低聲道:“顧先生不要擔心,還記得我是VIP嗎?”
“…………”顧萌不知怎麽回答,就當恩瑾的中二病又犯了。
“如果門消失了,就讓擋在面前的牆也一并消失。”恩瑾回想起在監獄裏發生的那次詭異事件,眸中染上星星點點的笑意,“即便夜裏十點布莊的門不開啓,我也會帶你們出去。”
顧萌雖然不知道他哪來的自信,可是但凡恩瑾承諾過的,顧萌知道對方都會做到。
莫名地,心就安定了。
看到顧萌滿臉信賴的樣子,恩瑾內心滿足,因為面對面貼得近,他順勢就要低下頭親上眼前潤澤的嘴唇。
恰在這時,一道幽幽的聲音從牆角橫插過來——
“你們親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莫春英卧倒,在地板上頹喪地蜷起身。
“…………”
恩瑾臉色轉冷,掠了眼角落的莫春英後,跟顧萌拉開距離。
知道現在不是時候,他撐着地板起身,對顧萌道:“顧先生,麻煩把木板阖上,屠老板可能随時回來。”
顧萌應了一聲,探身下去牽住繩結,将木板拉了上來。
完全阖上時,他有些擔憂地朝下方望了一眼,似是想透過木地板看到二樓的情況。
顧萌默念道:“都撐住了,千萬別出事……”
顧萌端着燈盞映照周圍的環境,這才看清閣樓面積不大,但是布置得很像一個裁縫的工作間。
一張巨大的長桌上面平鋪着布料。針線、軟尺、裁衣刀等工具一應俱全,還有衣服的設計圖紙擺在上面。
圖紙上壓着一只钛金尖鋼筆,筆帽拔開了擺在一旁,筆端滴了一滴藍色墨汁,看着十分新鮮,仿佛工作臺的主人剛剛還在這裏。
顧萌将燈盞放在桌上,正歪着頭查看劃滿了線條的圖紙,樓下突然傳來女人奄奄一息的慘叫聲。
閣樓內三人第一時間朝地板投去視線。燈盞裏的燈苗晃了晃。
那叫聲不尖銳,帶着哭音回蕩在樓道裏,撞進房間內,能讓他們感受到女人清晰的痛苦。
似乎是那痛苦逼着女人耗盡了最後的力氣,才得以發出那樣凄厲的喊叫。
叫聲持續了十秒不到,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直到完全悶了下去。
是曉晨。
曉晨的聲音消失,三人神色各異,靜默在原地。
以為這就結束了,結果又從樓下傳來一種毛骨悚然的剁骨聲。
“當時她還活着……”莫春英縮在角落披頭散發,逃避似的捂住了耳朵,神情痛苦,嘴中喃喃道,“我知道……她握住我的腳,卻被我踢開了……”
說到這,莫春英将身體蜷得更緊了,話音輕得幾乎消失:“我沒有救她……對不起……我沒能救她……”
“都是自身難保的處境。”恩瑾語氣平淡道,“沒必要自責。”
剁骨聲還在響着,聽着像從二樓傳來的,每一聲之間的間隔都很長,力道卻十足,一下一下狠狠剁着,聲音持續幹擾着幸存者的神經。
恩瑾心理素質一向強大,找了個角落席地而坐,對顧萌勾勾手指,道:“要不要過來睡一會兒?反正還有六小時。”
顧萌想找點事做分散注意力,便從桌角抱下一沓冊子,放到地板上,自己也坐了下來,挨在恩瑾身旁。
“這裏應該是丁大小姐的工作間,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裏找到些線索?”顧萌說,“不過話說回來,布莊裏的房間這麽多,她為什麽要選擇待在閣樓裏?”
恩瑾跟顧萌一起翻那堆東西,他從中抽出來一本冊子,拍了拍上面的積灰,發現是一本同學錄。
恩瑾翻開冊子,若有所思道:“總覺得她在躲着什麽。”
顧萌被他手中的同學錄吸引,湊過去一起看。
同學錄很薄,一頁收錄兩位同學的信息。前面翻到的都是男性,直到翻到某一頁,出現了唯一一名女同學。
“這個是……”顧萌指向那張照片,看上去很是驚訝。
恩瑾看了眼旁邊的姓名欄,上面赫然寫着“丁香”二字。
老式的黑白照片非常模糊,面部被蹭得模糊不清,卻能看出一截清晰的下颌,嘴角有一顆黑痣——
跟前兩次遇上的女鬼一樣。
顧萌看向恩瑾,反應不過來道:“女鬼就是丁香?”
恩瑾思考片刻,點頭,覺得合情合理,他瞄了眼顧萌身上穿着的嫁衣,道:“女鬼能自由出入丁香的房間,想要的嫁衣也在屠記布莊內,她若不是和丁香非常親密的人,就是丁香本人。”
“原本還以為女鬼是丁香的客戶呢。”顧萌脊背發寒,手忙腳亂地把嫁衣脫了,說,“那丁家小姐豈不是已經死了?”
恩瑾淡淡地“嗯”了一聲。
“靠!”顧萌不爽道,“繞了半天女鬼跟丁小姐是同一人。”
他轉念一想,繼而不解,“不對,那為什麽全鎮的人都在騙我們?就連丁家傭人也說丁家小姐還活着?NPC這麽不坦誠還怎麽玩?”
“別氣,顧先生。”恩瑾被顧萌炸毛的小模樣逗樂,揉了揉他的腦袋,說:“NPC們會集體撒謊還存在一種可能……”
顧萌說:“是什麽?”
“他們不知道自己在撒謊。”恩瑾補充道,“大家不知道丁香已經死了。”
顧萌怔了一下,匪夷所思道:“關于丁香的傳言滿大街都是,卻沒有人知道她已經死了嗎?”
“鎮民們談論丁香,你覺得他們真的關注丁香這個人?他們只是在意丁香的醜聞而已。”恩瑾斂了笑意,語氣轉為薄涼道,“人與人聚在一起時喜歡談論壞的事物,這也是謠言往往比真相更易傳播的原因。”
顧萌兀自思考,他看着那張模糊的照片,道:“感覺這個女人……在鎮子裏活得很不容易。”
鎮民口中的丁香,顯然是個水性楊花不安分的女子,有自己的事業,與傳統女性的觀點大相徑庭,在婦女們的眼中是個異類,好不容易嫁人了又給夫家戴綠帽子,總而言之劣跡斑斑。先不論丁香是否真的如大家所說的那樣,但一個人長久地活在衆人的非議聲中,一定會很艱難。
“顧先生的移情能力……”恩瑾的視線在他清透的眉眼間掃了一圈,充滿欣賞之意,道,“還真是難得。”
恩瑾又撿起了另外一個本子,翻開了,以一秒一頁的速度掃了幾頁,招了招手讓顧萌也過來看。
顧萌再次湊過去,看了一會兒,發現恩瑾拿到的是本手劄,對照字跡,是丁香的——
“三月四。用一星期,大抵把上面布置好,看得通體舒泰,日後忙裏偷閑可算有去處。長久不拿針線,繡了朵白菊練手,效果不十分稱心。”
“三月十七。拖朋友從不列颠捎來一捆洋紗,布料幼細而勻,色彩鮮麗,确實好看讨喜,不過相較而言,更是喜歡本土絲綢。”
“…………”
顧萌慢慢從恩瑾手中接過本子,一頁一頁翻下去,不禁看得入迷。
手劄上一段一段的文字記錄了丁香的日常和心情,簡短,卻又真實,展現了一個女性豐富的內心世界。
看着看着,不免讓人對大家口中“水性楊花”的丁家小姐産生改觀。
顧萌看着手劄,道:“光看這些就知道丁香有多熱愛自己的事業。”
“你看這段。”翻到某一頁時,顧萌停了一下,指着上面娟秀幹淨的字跡念道,“針線用完,不敢從樓下店裏拿,拿的次數太頻繁,勢必引得胖子懷疑。那本就是個心細如發的精明市井。尋了借口去城西的布莊采購針線,不意外,遇上不少嚼舌根的街坊。世人都是日子太清閑,才往往把眼睛釘在別人身上。”
“胖子。”完整地念完,顧萌一樂,道:“這麽稱呼自己的丈夫,還挺貼切。”
恩瑾側頭看向顧萌,問他,“你怎麽看?”
顧萌環顧一圈狹小昏暗的閣樓,猜測說:“這裏應該是丁小姐的秘密空間,瞞着所有人,尤其是屠老板,看來丈夫不希望婚後的她接觸以前的事業,就算是做幾件衣服,她都要避着丈夫來閣樓裏偷偷進行。”
恩瑾垂下視線欣賞自己修長的手指,不鹹不淡道:“男人最想要的還是田螺姑娘,既聽話又會打理家務,況且,鎮民們對于丁小姐這種事業型女性的态度是一目了然的,覺得她放蕩不檢點,這麽一綜合,屠老板防着丁香是可以理解的。”
顧萌斜睨他,“你也想要一個田螺姑娘?”
恩瑾怔了一下,心思快速轉動,随即就見他抱住顧萌一條手臂依偎上去,甜笑道:“我想要的是一個能替我擋風遮雨的男人,比如顧先生這樣的。”
顧萌抖了個激靈,起一身雞皮疙瘩,他繼續翻手劄,搖搖頭道:“怕了你了。”
這時,一直躺在地板上裝屍體的莫春英緩緩翻了個身,嘆息一聲,“你們繼續撒糧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恩瑾:“…………”
三番兩次被這沒眼力見的姑娘打斷,恩瑾有些暴躁了。
樓下沉悶的剁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歇。
顧萌背靠在牆上,屈着腿,慢慢翻看着手劄。又是翻過一頁,他卻明顯怔了一下。
顧萌緩緩坐直身體,對恩瑾道:“你看。”
恩瑾瞄了一眼。
就見手劄突兀地結束在一句話上——
“差點被發現。”
顧萌又快速往後翻了幾頁,剩下的本子上全是空白。
他沉吟片刻,看向恩瑾道:“丁小姐指的是……這個閣樓差點被發現?”
恩瑾看了眼日期,時間停留在三個月前,道:“既然後面沒記錄下去,說明丁小姐沒再上來過,應該是屠老板有所懷疑了。”
誰知話音剛落,閣樓下方傳來腳步踩踏老化地板的“咿呀”聲響,伴随而來的還有重物在地上拖拽的聲音。
顧萌和恩瑾對視一眼。
恩瑾豎起一根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接着将一旁的燈盞吹滅。
聽到樓下房間裏異樣的動靜,就連半死不活躺在角落裏的莫春英也撐起了身,一臉警惕地豎起耳朵。
閣樓的地板結實不到哪兒去,随便挪一下都會發出細小的木頭擠壓聲響。
顧萌目測了一下自己跟閣樓出入口之間的距離,小心翼翼地趴伏到地上,他閉着一只眼貼近木板的縫隙,朝下方的房間望去——
屠老板恰好拖着一個血淋淋的土黃布袋經過正下方。
貼着地面拖行的布袋鼓囊囊的,在散落一地的衣料上拽出一條血痕。顧萌的視線在袋子上停留片刻,又感到不舒服地挪開。
視覺效果太血腥了。
屠老板走到一張桌子前,将身後拖着的布袋“嘭”的一聲甩了上去。如同一個屠夫在案板上甩了一快豬腿肉。
袋口的繩子解了開來,霎時間,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漂浮上來,鑽入閣樓地板的縫隙間。
顧萌抿住唇,忍住反胃的感覺。與此同時,他看到袋子口附近冒出一堆層層疊得的鮮紅肉塊。
這時,屠老板将一手伸進布袋裏,攪來攪去間發出泥濘聲響,顧萌眼睜睜看他從袋子裏掏出一堆布。
屠老板将那堆血淋淋積滿褶子的布平鋪在工作臺上,又用手在上面一抹展平了,顧萌才發現那布匹的質感看起來有些奇怪。
掃過的血跡似乎在布上挂不住,露出下方白中帶着淡黃的底色,顧萌更加貼近木板縫隙,眯了眯眼細看,終于看出來是一塊巨大的皮。
人皮!
閣樓下方,屠老板“滴滴答答”地哼起了小曲兒,看得出心情不錯。他從桌上摸到一把剪刀,對着整塊人皮橫豎比劃兩下,開始剪裁。
顧萌被這驚悚血腥的操作吓出一腦門冷汗。
他屏住呼吸,以異常緩慢的速度撐起身,過程中硬是沒發出半點聲響,之後跪起來,往後靠回牆邊,縮起長腿。
莫春英見顧萌面色不對,心中好奇,也想湊到縫隙前查看,卻被顧萌一個手勢制止了。
“怎麽了?”莫春英用口型問道。
顧萌一言難盡,示意她先別說話。
莫春英也老實,瞄了眼地板縫隙透光的地方,又慢慢平躺回去,大氣不敢出。
黑暗中,恩瑾将顧萌撈進懷裏,握着他的手,指尖在他泛涼的掌心裏慢慢劃着字。
顧萌明白恩瑾的意思,将臉往他肩上埋了埋,忍着不适的感覺閉上眼。
下方,屠老板還在哼着歌,伴随着清脆的裁剪聲。
顧萌潛在黑暗中聽得清楚,剪人皮的聲音跟剪布的聲音一點都不一樣。
自進入布莊後,又是躲又是藏,還要目睹血腥變态的畫面,神經一直處于緊繃狀态,顧萌聞着恩瑾身上絨雪一般柔軟冷冽的氣息,漸漸放松心神。
時間在黑暗中被拉得格外漫長,顧萌一直在等下面房間裏的屠老板離開,等着等着,卻在恩瑾氣息的包裹下,将自己等睡着了。
“顧萌。”
“顧萌?”
“醒醒。”
顧萌被推着坐起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發了兩秒的呆後,他扭頭看向身旁人,“嗯?”
閣樓內的燈盞不知何時又亮起來了,身旁,恩瑾抽出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道:“走了,外面起霧了。”
顧萌雖然剛醒有些犯迷糊,但一直沒忘此刻身在何處,聽聞恩瑾的話,他瞬間精神了過來,撐着地板起身,壓着嗓道:“十點了?!”
“樓下的鐘敲了十聲。”說話的是小姑娘莫春英。
只見她已經挽起了散發,潦草地在腦後綁了個揪,毫無形象可言地趴跪在地板上,眯着一只眼透過縫隙朝下窺探。
“數過了,是十聲,蹲得我腿都麻了。”她似乎是想将臉都塞進木頭縫隙間,頭也不擡地告訴顧萌道,“千真萬确。”
又過兩秒,小姑娘突然“艹”了一聲,撐起身,小聲咒道:“烏漆嘛黑,毛都看不清!”
顧萌:“…………”
女孩說髒話是真的不太好……
但不妨礙她們依然可愛。
恩瑾夜視能力強,率先下了閣樓。
一米九二的身形,落在地上時卻像貓一樣悄然無聲。
接着是莫春英下去。小姑娘畢竟矮,短腿踩箱子費勁,恩瑾給她搭了把手。
顧萌坐在閣樓地板邊緣,懸着兩只腳,正要往下蹦時,卻見恩瑾仰着面,朝他伸出雙手。
漂亮的臉蛋笑意吟吟,一副等着自己往他懷裏撞的架勢。
顧萌作勢要朝他的方向跳,恩瑾欲接住他,結果顧萌不過是虛晃一招,還穩穩地坐在通道邊緣。
“去去去。”顧萌晃了晃腿示意他閃開,道,“手臂受傷了不知道?你敢接我還不敢跳,要是真跳你就直接成楊過了。”
恩瑾瞄了眼右手臂上綁着的紅布條,接着擡起臉望向顧萌,眼尾上掃的眸子定定注視着他,認真道:“那你願意成為我的雕嗎?”
“…………”
顧萌不認為自己聽到了一句動人情話,雖然恩瑾的表情告訴他這就是一句情話。
“你們兩個沙雕能不能快點!”莫春英胡亂扒了扒貼在臉上的發絲,大概是在狹小的閣樓裏憋久了,一放出來就徹底解放了天性,用氣聲朝男人們費力喊道,“我他媽還想活命!再磨叽胖子就殺上來了!”
顧萌:“…………”
喪了一晚上的小姑娘,總算有求生欲了。
房間裏還殘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顧萌落地,執着木箱上的燈盞起身,他剛轉過身,豆大的虛弱火苗映亮他後方的東西,驚得他差點失聲叫出來。
顧萌死死捂住嘴,後退兩步。随着距離拉遠,倒是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三人面前立着一個血淋淋的人偶模特,定睛一看,才發現木制人偶從上到下罩着一層人皮。
尤其是頭頂的位置,完整的頭皮上還挂着濃密的長發。臉皮繃緊了裹在人偶的頭部,像是一張淋血的面膜。身體四肢的銜接處用粗糙寬大的針腳密密麻麻縫上了,使木頭人偶看起來有了破布娃娃的質感。
莫春英臉色死白,顫抖着嘴唇轉過身,磕磕巴巴道:“走……走吧……”
人偶上,繃着女孩曉晨的皮。
屠老板可能是休息了,也可能在暗中伺機潛伏,等着獵物出現。但衆人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他們必須趁着下霧的時候離開布莊。
在這裏待的時間越久,出去的希望就越渺茫。
甕中捉鼈,屠夫的勝利只是時間問題。
三人也不管将樓梯踩得砰砰亂響,火速從三樓下去,抵達二樓時,恰好見到薄晔和唐止站在那裏。
“我們剛從主卧室裏出來。”唐止提着一盞煤油燈,拎高了照向他們。
顧萌望了眼走廊盡頭的房間,道:“胖子不在卧室睡覺?”
唐止和薄晔搖頭,表示他們一直在主卧裏,但是沒見屠老板回過房間。
“他也沒再去過樓上。”恩瑾淡淡道。
周身的氣氛瞬間凝固——
他們完全不知屠老板的去向,絕對的身在明處,敵在暗處。
“不管了。”莫春英只想快點離開這裏,率先扶着護欄慌忙下樓,“趁他還沒出現,抓緊時間走吧。”
一樓黑洞洞的,顧萌正要提醒她當心。
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幽幽響起了。
“客人。”
顧萌餘光裏有什麽一閃,快速朝那個方向看去,昏暗中,唐止身後浮現一道隐隐綽綽的黑影,泛着銀光的斧刃高高懸在他的頭頂上方。
“!!!”
其他人因為視角問題還沒發現屠老板的位置,電光火石之間,顧萌幾乎是尋着本能,直接将近旁的薄晔推向又陡又峭的樓梯。
薄晔的手跟唐止的手綁在一起,他一向下摔,連帶着牽動了唐止,唐止頭頂的斧子落下時撲了空。
煤油燈落地,玻璃破碎,黑洞洞的樓梯間內響起“咕隆咚”的沉悶聲響。
莫春英以為身後有人在追,吓得失聲尖叫,三步并兩步地直接躍下了樓梯,才得以跟後方滾作一團的薄晔和唐止避開來。
薄晔和唐止畢竟人高腿長,滾了一半就卡在了狹窄的樓梯間,薄晔恰好被壓在下面,脖子差點扭斷,疼得想罵娘。
這時,樓梯上方傳來顧萌壓抑不住的低吟,唐止正在手忙腳亂地跟薄晔解鎖,聞聲擡頭望去,就見顧萌扶着一邊手臂背靠在護欄上。
微弱的燈火映照下,能看到顧萌用右手按在左邊小臂上,指縫間有血滲出來。
原來,顧萌推開薄晔後,那把斧子直直落了下來,刃口恰好貼着他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臂一砍而過。
現在的情況一團糟,大家都堵在樓梯間上不去也下不來,屠老板還守住了關鍵位置。
眼見着屠老板再次揮起斧子,這次的目标是顧萌。唐止心急,幹脆先低頭用牙齒咬開手腕上的結,抽出手後撐着薄晔爬起來,連忙要上樓解救顧萌。
有人卻比他速度更快。
誰都沒看清具體發生了什麽,只聽“砰”的一聲巨響,或許還有輕微的骨折聲,就見屠老板半個腦袋撞進了木牆裏。
牆體開裂,凹陷進去一塊。
唐止呆滞在原地,他看到恩瑾一手還按在屠老板的腦側,然後又看他緩緩松開了手。
戴兔子面具的屠老板雙手軟軟垂下,斧子搭在地上。
雖然難以置信,但眼前的一幕證明,是恩瑾硬生生将屠老板的腦袋摁進了牆體裏。
單憑一只手。
唐止望向側顏陰沉的男人,心想,令人心生恐怖的力量。
非人。
恩瑾輕輕拉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走到顧萌身邊,一手攙扶住他往樓下走,對下方仍然坐在樓梯上的薄晔說:“別擋道。”
薄晔“啧”了一聲,站起身後拍拍褲子上的灰,道:“早知道你這麽強悍,一開始就應該放出來,也不用東躲西藏這麽久。”
“放出來?”恩瑾走到薄晔身後,挑了下眉,冷豔道,“你把我當什麽了?”
惡犬。
薄晔眯眼笑了一下,沒說出心裏話,道:“最強技能,俗稱放大招。”
恩瑾輕提膝蓋,抵了下薄晔的後腰,懶得跟他廢話。
“門開了!”一樓前方傳來莫春英興奮的喊叫。
四個男人互相攙扶着下樓,果然見前方敞開的店鋪門,濃霧混着月光漫了進來。
莫春英站在門檻邊急切地向他們招手,“快來快來!”
她死都不會再踏進這座布莊半步。
恰在這時,樓梯上方響起咯吱咯吱的響動,不一會兒,混蒙無意識的聲音傳來,“客人……客人,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屠老板清醒了。
男人們對視一眼,加緊了步伐,恩瑾将顧萌交給唐止,自己走在最後确保衆人安全。
屠老板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跌落到一樓,撐着扶手艱難地站起來,脖子怪異地扭曲着,朝着門口執着地念道:“客人,客人……”
莫春英遠遠地看到他的鬼樣子,吓得尖叫着遠離,跑到街上。
屠老板眼見着追不上了,提起斧子朝前方奮力一擲,斧子直直朝着恩瑾的腦後飛去。
衆人一個接一個出了店鋪狹窄的木板門,恩瑾最後一個,正好走到門邊,眼見着斧子就要砍中他了,他卻在這時停下了腳步。
屠老板:“…………”
雖然表情都被兔臉面具遮住了,但能看出他整個人明顯呈現了兩秒愣怔的狀态。
屠老板看到,斧子在空中驟然懸停了,如同誰按了暫停鍵,就連整座屋子裏的空氣都凝滞住了不再流動。
“客……客人?”屠老板望着前方,扭斷的脖子裏發出奇怪的咕嚕聲。
這時,恩瑾緩緩地回過頭,門口湧進來的月光僅僅映出了他漂亮的臉骨輪廓,以及一只狹長的眼眸。
屠老板被那樣森然的目光盯視着,無論如何都移動不了分毫,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有喉間咕嚕咕嚕的血水冒泡聲。
銀色的月光裏,恩瑾上揚的眼尾彎了一下,聲音低柔得像華麗的綢緞。
“差點把你忘了。”
隔着懸停在半空中的斧子,恩瑾不急不緩地朝着屠老板的方向伸出左手,道:“傷害他,你就是該死的。”
恩瑾輕松地彈了個響指,屠老板臃腫古怪的身形定了一下,接着,渾身在頃刻間化為齑粉,身影潰散落地。如同被河流沖刷的沙丘。
恩瑾撩了下鬓角發絲塞進耳後,攏了攏披在肩上的外套後,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擡步邁出門檻。
桌上的石英鐘再次嘀嗒走動,時間向前流淌。
門外,顧萌回頭看了眼剛出門的恩瑾,問:“掌櫃沒追來吧?”
恩瑾搖頭,低柔的聲音淡淡一笑,“游戲時間結束了。”
*
類似于控制臺的房間內,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将腿架到桌面上交疊,及肩的半長發利落潇灑。
“真是棘手吶……”他撥了撥額前的齊劉海,低柔的嗓音感嘆一聲,“大師開始破壞游戲秩序了,能力覺醒的速度快得驚人。”
他的身後,一個穿棉布裙、八歲左右的小蘿莉坐沒坐相地癱在沙發上,高高翹着兩條腿搭在沙發背上。她在沙發邊緣倒挂着腦袋,嘴中叼着一根棒棒糖。
“他做什麽了?”蘿莉開口尋問,聲音冷漠得不似這個年齡段的小女孩。
俊美的男子轉動椅子面朝後方,單手托腮,媚态天成:“他強制召回了NPC。”
蘿莉淡漠地眨眨眼,嘬了口棒棒糖,道:“再放一個進入游戲。”
“做不到呢。”男子聳肩,“總設計師召回的東西,意思就是Clear,我們無權再創造一個。”
“他倒是放飛自我放飛得很愉快。”蘿莉冷哼,“還要我們給他擦屁股。”
“誰讓他是大師呢?”男子笑得有些寵溺。
他瞄了眼倒挂在沙發上,穿裙子還豪放地岔着腿的蘿莉,淡聲提醒:“女孩子就該有女孩子的樣子,坐坐好。”
聞言,蘿莉總算有了冷漠之外的反應。
只見她眉毛一擰,翻身坐起,一甩肩上的兩條麻花辮,怒視着男子:“老子是男的!女皇,你給我找的是什麽破身體?!”
男子捂嘴驚訝,無辜道:“哦,抱歉,你也知道,我有性別識別障礙嘛,女孩子多好,又軟又萌的。”
蘿莉癱回沙發背上,黑沉着一張臉,惡狠狠道:“大師要是知道還有你這種副人格的存在,肯定會拍死自己,同歸于盡。”
“未必呢。”女皇看着蘿莉,溫柔一笑,上掃的眼尾略長于一般人,“孤獨了億萬年的神,需要一個改變的契機。”
“改變?”蘿莉哼笑,“變娘?”
女皇不惱,站起身,一米九二的身形讓房間驟然變得狹小,他道:“不覺得現在的大師變了很多嗎?”
蘿莉靜默片刻,掀起大眼睛看他,“我覺得他沒以前強大,為什麽?”
女皇雖然不認同她的觀點,但也沒争執什麽,只道:“可能是因為愛情。”
“愛情是什麽?”
“會讓生命體變得柔軟的東西。”女皇掠了眼她手中的棒棒糖,道,“有糖的味道。”
蘿莉看向自己手中的糖,半晌,嫌棄似的扔進垃圾桶:“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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