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驸馬

七歲那年發生的事情,于南廣和而言,紛紛絮絮而又條分縷析。

他記得每一件大事的發生。甚至記得父皇将他召至身前,手指撫摩他頭頂發旋兒的溫度。以及陽光透過雕花窗的縫隙,落在長生殿內的青磚地,斑駁而明亮。

**

那日,也是一個春光晴好的下午。

春日将盡,夏至未至。

長生殿內春光靡靡。幾個身披薄紗的美貌宮娥或伏或坐,圍繞在父皇膝前。宮娥們額前點着一支赤金色的娑婆花,十指蔻丹尖尖,唇上抿着極小的一朵脂花。

娑婆沙華乃是大隋朝特有的神樹,僅皇宮種植。父皇愛極了這樣奢靡的花朵,便令近身之人皆以娑婆沙華為額飾。

母妃更是其中翹楚。

只是隋帝登基後,多年來後位空懸,所以那支象征着大隋皇後身份的雪白娑婆沙華,後宮從沒有人敢點。

父皇懶懶靠在榻上,看都不看替他捶腿的美人兒,只招手叫他近前。

“吾兒,”父皇俊秀的臉上異常疲憊,額頭綁了一根金色發帶,發絲随意垂落身後,身上微微有些酒意。

南氏皇族的人,都有一雙标志性的丹鳳眼。眼角微尖,眼尾微微上挑。凝視人的眸光一波三折。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像是凝聚了無限的情意宛轉。

又像是另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味深長。

“吾兒,你如今已漸曉得些人事。”父皇用那橫波似的眼兒凝視他,手指輕摩他的頭頂,嘆了口氣。“大隋至今只有你一位皇室直系血嗣,朕雖舍不得你遠嫁,卻不得不為你籌劃一二。”

七歲的南廣和上前一步,自下而上,專注地對上父皇的眼睛。

聽他往下說。

“你的身份太過尊貴。”礙于有人在側,父皇語焉不詳地淡淡道。“朕思來想去,國師提的人選倒似尚可。就是遠了些。”

南廣和心裏依稀已有了個答案,只是不願意相信。抿着嘴角,擡頭傲氣道:“兒臣是不是,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隋帝避而不答。又嘆了口氣。手指穿過他的發絲,拈起一小縷,仔細把玩。半晌,才道:“崖涘應該已經與你提過了吧?”

南廣和突然記起那天崖涘語義模糊的一句感慨。憤憤然握緊了拳,迎上隋帝的目光,不閃不避。“是烏答兒?”

“……是烏答兒。”隋帝嘆息般放下他的發絲,似乎疲倦至極,說完這一句,再無二話。閉目養神。

南廣和靜靜候了會兒,隋帝卻再沒有別的吩咐。仿佛此次招他前來,不過是告訴他一個名字。

**

烏答兒,是鄰國有羊的皇子。據說年少孔武,生父是現任有羊國國君的長兄。

烏答兒年方十二,是有羊國皇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若無意外,如烏答兒這樣的身份是不會與外族聯姻的。有羊國歷來尊崇力量,信奉的教義與仙閣所提倡的大相徑庭。仙閣雖然在各皇朝中派紮釘子,卻拿有羊國無可奈何。

倒不是仙閣的人不上進,而是那有羊國國如其名,大多數子民以放牧為生,居無定所。家就安在馬背上。馬匹羊群走到哪裏,便在哪裏安營紮寨,埋鍋造飯,生兒育女。待這處草木不再肥美了,便拖家帶口,趕着馬匹羊群遷居去下一處。

仙閣所出來的人,多為修道者。且修為不低。早已辟谷。一身标志性的白衣。望人時,一例的目下無塵。

讓這批白衣飄飄的道長們跟随一大群牲畜四處流浪,滿面風沙……那畫面想着就太美,讓人情不自禁掉下眼淚。

**

南廣和一路閑閑地踱回自個兒的韶華宮。繁複的公主制服穿在身上,交字領,腰身束的極細。

一襲朱紅色廣袖流仙裙。

明明是如此濃烈張揚的色彩,卻被南廣和絕色的眉眼穿出了一種孤絕。

每一步行走間,都像在奔赴一場流年裏盛大的宴會。

風華無雙。

崖涘隐在長生殿外,盤腿坐在長廊下,見南廣和走過,不由得有片刻失神。其人年歲漸長,小殿下身上隐隐約約的因果線也越發鮮明。茁壯而繁盛,頗有些神樹娑婆沙華的形狀。

這樣鮮明的因果線,于崖涘便是天下第一法器的捆仙索亦遠不能及。即便崖涘想避開這位小殿下,都抽身不能。

他微微嘆了口氣,拂塵一撣。法術缭繞後的面目若隐若現,如山間巍巍煙霞,又似九嶷山山頂終日白雪皚皚。

清冷的很。

“殿下,”崖涘開口,聲音也是清淩淩的,如一口山間凍泉。他今年不過十七歲,白衣無塵,身形飄逸。無論走到哪裏,都被人尊奉為“道長”。

但他卻拿眼前這位小殿下無可奈何。

“莫要懊惱了。”崖涘溫聲哄他。”今兒個咱們不用修習法術,可以去宮外看一番落花勝景,可好?““不好。“南廣和冷笑一聲,停下腳步,雙手攏在廣袖中。雪白脖項露在領口外,如一只柔美垂死的鶴。

“那殿下要如何?“崖涘仍是溫聲細語,如一年多來常見的模樣。仿佛這世間無論什麽事情,都惱不着他,也驚不到他。

八風不動。仙氣飄渺。

南廣和沒來由從心頭生出一股惱意。他冷冷盯着崖涘,一雙丹鳳眼橫着秋水一樣的波光,似笑非笑。

“要如何?“他嗤笑一聲。”若你此刻派信去仙閣,告訴他們所謂神降之女,如今只想着仙閣覆滅,天下修仙者皆對我大隋稱臣……“他意有所指,頓住口,半晌幽幽道,“崖涘,你敢嗎?““有何不敢。”崖涘懶懶答道。“區別不在于貧道敢不敢說,而在于仙閣會不會信。”

是了,仙閣自然不會相信。

見了這樣狂妄的語詞,怕只會哈哈大笑,然後一把撕碎了事。

于仙閣而言,天下只是一面棋盤,各國之間你争我鬥,不過是黑白棋子厮殺。

瞧的有趣了,這群仙人們偶爾也會下注,或派個人,親自參與其中。其樂融融。

比如眼前的崖涘,便是如此。

南廣和陡然有些洩氣。耳鬓厮磨如此親密地相處了一年多,崖涘還是崖涘,還是當年第一次随着師父從九嶷山來到朝堂時的模樣。一身白玉道袍,面目用法術遮掩,于人于事半點都不放在心上。

南廣和自幼服食秘藥限制身高的愁苦,被迫掩蓋身份冒充女子身披釵環的難堪,皇族受控于仙閣的屈辱……這一切的一切,于崖涘而言無關痛癢。

不過是一出戲。

南廣和甚至懷疑,就連自己此刻穿着一襲華麗的流仙裙落入他眼中,也只是臺上一件比較亮眼的戲服罷了。

所謂仙凡之別,猶若一道邁不過的天塹鴻溝,橫亘在兩人之間。

近在咫尺。

遙不可及。

只因仙閣蔔算這一任隋帝僅有一女,所以即便他生而為男,卻也只能頂着長公主的名頭,昭告天下。

只因為仙閣不能出錯。

仙閣也不會出錯。

所以後宮嫔妃數十,再無一人敢有孕。

南廣和郁郁地凝視眼前一襲白色道袍的崖涘,就在他以為對方什麽都不會說的時候,崖涘突然清冷地開了口。

“殿下,若你有朝一日反悔了,可随時與貧道一同歸隐九嶷。“南廣和沒吱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大隋朝的局面再破爛,這裏也是屬于他的山河。他的萬千子民。

他南廣和可以為了不給家國招致滅頂災禍而男扮女裝,也可以默不作聲地配合父皇計劃“遠嫁”有羊國。

但讓他棄之不顧,……他放不下塵世牽挂。

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六根與欲念,皆在紅塵。塵緣深重,不想斬斷,也從來不願斬斷。

若有朝一日,他反悔了,那也是悔恨他不夠強大,不能替父皇分憂,不能替母妃正名,不能堂堂正正地以男兒身行走于這日光傾城之下。

崖涘的聲音仍追在他身後。清淩淩,似霧非霧,似山中煙霞袅袅不散。“……殿下,你可想好了?”

南廣和驀然回頭,向前跨近一步。雙目灼灼如夭桃,噙着一朵意味不明的笑,直視崖涘那瞧不清的面目,突兀地問道:“崖涘,若本殿下必須嫁人,嫁你可好?”

崖涘如遭雷擊,身形微微晃動了一下。

**

昭陽二年,年僅十七歲的國師弟子,崖涘道人手扶長生殿廊柱,腳步錯亂踉跄,懷中白玉柄麈尾如水波般晃動不休。

那一日,他曾無數次試着啓動薄唇,兩片唇瓣抖個不休,卻無法吐出一個詞句……最後的最後,他終于仍是保持了一貫以來的緘默。一如當年。一如萬年前渺遠不可追的紫昙林畔。

南廣和不言不語,執着地等了又等。良久,像是終于了然,亦長長松了口氣。随後一挑眉,沖崖涘傲然颔首笑了笑,飄然去的遠了。

三月的斜陽餘晖将他的身影拉的極長,青絲朱衣,廣袖細腰兒,舉步間無雙風華。宛若一位誤闖入紅塵游戲人間的仙君。

……鳳華帝君的骨血呵!

若你将招婿一事傳出,可知會震動整個修仙界?屆時只怕天下風起雲湧,無數修仙界大佬蜂擁而至,如何會輪的上我這個小小的仙閣行走?

崖涘苦笑一聲。

在那人看不見的地方,他輕輕捂住胸口心髒所在的地方,輕輕啓唇,無聲應了一聲:“……好!”

殿下呵,貧道何德何能,能得殿下一聲問詢,哪怕只是玩笑……亦榮幸之至!

崖涘悵然若失,掐指算去,卻見殿下身上所攜世間因果越來越鮮明。他的小殿下呵,歷來都是與塵世有緣,于姻緣有路,蓬萊……亦仙門大開。

是種無法測算的帝王命。

卻非凡塵帝君。

近一個月來,仙閣頻繁催促,命他将大隋這位韶華長公主接入仙閣,美其名曰令其修道,或引其歸于仙閣所用。實則一旦入閣,殿下必将被人分而食之,屍骨不存。

這些年,崖涘膽戰心驚,盡其所能地護着他的小殿下,卻不知還能護多久。從前,他多次以大隋朝長公主紅塵緣重、骨血氣運尚未顯現為由,蒙混時日。仙閣将信将疑,然而如今到底拖不得了!

長生殿外,十七歲的崖涘垂目,漸漸熄了所有旖旎心思。輕風卷落花瓣,灑了他一頭一臉,一襲白衣卻純然無染。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染紅塵桃李花【注】。

**

直至後來的後來,很多年後,崖涘才恍然明白——多少世态涼薄,都喚不回此時此刻,昭陽二年三月于長生殿外,他的小殿下這一聲半真半假的問詢。

有些事,錯過一剎那,便即永恒。

生死如是。

愛慕亦如是。

作者有話要說:

【注】宋朝白玉蟾的《卧雲》:滿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劍一杯茶。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染人間桃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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