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覺醒

南廣和默然良久,終究沒忍住,又仔細盤問了一句。“他與小葉将軍你,誰更高些?”

葉慕辰:……

葉慕辰簡直委屈死了!他就在領兵去有羊國馳援的時候,在王帳見過有羊國大皇子一次,大皇子高高在上地坐着,從頭到尾沒起過身,誰知道那個短命鬼有多高?

葉慕辰嘴角一抽,沒好氣道:“臣不知。”

“哦……”南廣和拖着長長的尾音。他在夢中見到的烏答兒也是躺着的,判斷不出那人康健時應該是什麽模樣,但從骨骼判斷,大約與眼前的小葉将軍差不離,也是位肩寬腿長的美少年。

啊呸!都怪葉慕辰這厮,肩寬腿長是什麽鬼?!

七歲的南廣和與十二歲的葉慕辰,彼此皆用腹诽上演了一場君賢臣恭的好戲。

實則兩見兩相厭。不歡而散。

一轉身,小三兒就憤憤往地下啐了一口,對南廣和咬耳朵道:“葉慕辰這厮眼神看人跟刀子似的,劍眉厲目,活脫脫一天煞孤星!”

南廣和默了默,沒忍住,試探地問小三兒。“你覺得本殿下是否好色之人?”

“啥?”小三兒尖利嗓子一扯,險些吓掉了魂。

“殿下你說啥?奴才,奴才耳朵不好……”小三兒可憐巴巴道,清秀的小臉吓得血色全無。

南廣和好笑地舉起手中折扇,敲在小三兒頭上。“死奴才,就你最精明!”

小三兒嘿嘿傻笑,故作懵懂。

**

南廣和沒從葉慕辰口中掏出半點有用的信息,又不能親口去問父皇,很是憋屈了一段時日。

一不小心,在崖涘又一次夜訪的時候,竟然沒注意調整呼吸。

又是一夜燈燭将滅未滅,韶華宮內寝榻上,南廣和耳內聽到崖涘飄然落入韶華宮外的聲息。他一驚之下,呼吸突然走岔了路。随即便覺小腹下一陣絞痛。渾身有若身處于烈焰焚燒之中,五內俱焚。活像有一塊燃燒着的活物,在他腹中鼓脹,就快要破體而出。

南廣和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出呼痛聲。

崖涘卻察覺有異,快步走到床帏前,猶豫了片刻,随即猛然一把扯開簾子。入目就見南廣和額頭汗如雨下,雙手按住下丹田,臉色煞白。

“怎麽了?”崖涘連忙伸手按在南廣和小腹下,觸手滾燙,活像有一塊烙鐵在其內突突似要躍出。

“殿下你……”崖涘大驚失色。

小殿下分明是丹田已經凝氣入體,即将築基的征兆。而且入手灼燒之感濃郁,十有八九,小殿下周身流轉的正是火靈根。——竟與三百餘年前凡間驚鴻一瞥的鳳華帝君,一模一樣。

崖涘連忙運轉體內真氣,強行将真氣打入南廣和丹田內。崖涘本是天靈根,且是單一冰靈根,調和南廣和體內的火靈根本是最适合不過。他接連打入數道真氣,南廣和方才緩過氣來,渾身灼燒之感漸漸消除。

“崖涘……”南廣和全身如大水漫灌,叫汗水打的濕漉漉的,月白色紗衣紗褲裹在身上纖毫畢現。

七八歲的童子,青絲漸漸長出,依稀有了後來無雙的絕色模樣。彼人卻渾然不知,只嬌嬌地喚着他的名。尾音軟糯,孤獨而又無助,像極了一只搖搖欲墜的彩雀兒。

多少年,這只鳳凰兒揀盡寒枝不肯栖,如今卻開口向他呼救,帶着無限依戀,三分委屈,七分都是迷離。

崖涘根本不敢正眼看他,艱難地挪開視線,只低聲勸哄道:“我便在這裏,殿下莫怕。你随着我念的口訣,慢慢呼吸。”

南廣和亦艱難地眨了眨眼睛,長長的鴉羽一般的兩排睫毛也叫汗水打的濕漉漉的眸光濕潤。他像是終于自一場迷離夢中醒來,恢複了幾分神智,上挑的丹鳳眼兒眨也不眨地盯着崖涘瞧。

崖涘緊張的全身肌肉緊繃,緩緩地呼出一口氣,慢慢念出仙閣所傳授的清心咒,引導南廣和将體內真氣慢慢運轉了一個大周天,這才略松了口氣。

“殿下,”崖涘正色道,“你私自練習吐納之術,已有多少時日?”

南廣和見躲不過,只得尴尬地垂下雙目。“也不過數月。”

“從何處習得?”崖涘聲音越發肅穆。

南廣和從沒見過他如此正經的神色,雖然看不出那人眉目,卻能從他的語氣神态裏感知到此事非同小可。

他不敢胡亂扯謊,只得老老實實道:“就是從你那日落在窗臺的書卷中習得。”

崖涘默然良久,終于記得那日宮中傳來有羊國皇子烏答兒病亡的噩耗時,自己正在韶華宮內讀書。那日與殿下談的不甚愉快,他心中有些亂,想是那時将書卷落在了韶華宮。

但那卷經文本是修仙之人無聊之時的筆記,凡人壓根看不懂其中真意。他不料小殿下如此天賦異禀,居然無師自通地從那本經卷附錄中學會了引氣入體。

不但如此,小殿下眼下居然能夠百日達到築基。若不是他今晚恰好趕至,一旦築基失敗,輕則走火入魔靈根盡廢,重則當場身死道消魂魄渺渺。

崖涘一陣後怕。又懼怕此刻廣和引起的異動,會驚動仙閣。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哄那人道:“殿下,那本書原不适合凡人修煉,貧道此刻想要徹底替你根治了這腹痛的毛病,便得給你壓住體內亂息。”

“有什麽後果?“南廣和警覺地瞥了他一眼。

……此舉會封了你的火靈根。一日不解封,一日你便如同凡人一般,生老病死。且強行借助外力封閉靈根,會令殿下你從此變得心思單純,有些癡傻。

崖涘心內暗痛。卻不得不顧忌仙閣的手段,口氣仍是那樣淡淡的。“不會如何,只是偶爾會有些恍惚,對發生的事情記憶不甚分明。往往事後回想,才會恍然大悟。”

……那不就是,人變得很笨!

南廣和無語地望着崖涘,丹鳳眼兒微挑,似笑非笑。高傲的臉上,滿是嘲諷神色。

崖涘只作看不懂,低聲溫柔問道,“殿下,你可決定了?”

“若不治呢?”南廣和慢吞吞推開他的手,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問道。

“……會死。”崖涘低聲道。

南廣和內心天人交戰。私心裏他并不完全信任崖涘。雖然崖涘一向對他呵護有加,語氣溫柔。但崖涘來自仙閣是個不争的事實。

他不傻,他知道只有仙閣選中的人,才會用秘法遮住真面目。仙閣數百上千位修道者,并不是人人有此殊榮。

可見崖涘身份并不一般。

他不知道崖涘可不可信,卻也知道……在這深宮之內,他無人可依賴。

南廣和目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悲哀之色。手指摳入錦被深處。——是就此變成一個智力低下的癡傻兒,還是今夜放肆一搏,以江山與父皇母妃的性命作為賭注?

他原本就沒有選擇,不是嗎?

南廣和難堪地閉上眼,垂下雪白柔弱的脖子,睫毛顫動,如一只瀕臨死亡的天鵝。語氣裏充滿了對自身的厭棄。“……便如你所願!”

**

與此同時,仙閣內的仙機坊。

一個白衣老道瞪大雙眼注視面前突然竄起的一大束爛漫至極的金色火焰,跌跌撞撞爬下床榻。鞋子都來不及穿,匆忙奔至房門外,朝各位同門道友大呼一聲。“是鳳華帝君的氣息!莫非……帝君留在凡間的血脈終于蘇醒了?”

白衣老道的聲音都帶着顫抖。七分狂喜。三分懼怕。

仙機坊內數人瞬間奔襲而入。

人人皆一身白衣。披頭散發。赤足狂奔而至。

數息後,仙機坊衆人皆目瞪口呆地注視那一簇絢爛至極的金色火焰憑空而至,灼灼燃燒,點亮了香案上的鳳華帝君雕像。

白玉做的鳳華帝君雕像,突然自內而外,光芒大盛。那一束金色火焰散發出灼熱溫度。将室內烤的如同炭爐一般。

“怎會這樣?不是說,這只是帝君元氣孕育的凡人後代嘛?怎麽氣息如此醇厚?相隔數千裏,竟如帝君親臨一般。”

“快快,快來蔔算一卦!”

**

仙機坊內衆人團團趺坐,閉目口中念念有詞進行蔔算之際,數千裏外的韶華宮內卻是一片凄清。從空中往下看去,大隋朝朱紅色宮牆的深宮內風雲突湧。夜幕之下 ,以韶華宮為中心,天地間靈氣盤旋猶如一個巨大的圓盤,最終瘋狂湧入。

韶華宮有如一只巨大的漏鬥。而南廣和所在的位置,就是漏鬥的長嘴。

靈氣瘋狂湧入南廣和身側,泊在距他靈臺一寸處,進不得,也停不下來。強大的氣壓,迫的南廣和全身輕輕顫抖,長發被汗水打濕,整個人已繃到了離弦之間的最後一刻。只要外力輕輕一碰,即刻崩潰。

韶華宮內,紅燭輕輕燃燒。殿外侍女太監一片安靜,皆陷入沉睡。

床帏內,南廣和終于下定決心,放棄了一切掙紮。垂下雙目,凄然道:“……便如崖涘你所願。”

崖涘心痛如刀絞,卻不能當着這人的面洩露分毫。

他顫抖着手指,溫柔撫摩小殿下的頭頂,低聲道:“莫怕,貧道會一直陪在殿下身邊。無論什麽時候,只要殿下一聲呼喚,貧道……萬死不辭!”

南廣和偏開頭,看也不看他,指尖要将榻上錦被摳出一個洞來。

他嗤笑了一聲,漠然道:“你動手吧!”

那閉目垂頭的模樣,活脫脫是一副引首就戮的殉道者姿勢。靈臺處承壓,粉身碎骨亦不能形容這種痛楚。南廣和卻硬生生咬牙忍住了。

崖涘嘆息一聲,聲音傳入耳邊,又遙遠,又清冷。仿佛隔了千萬年迢遞時光遙遙傳至這座宮闱深處,落地即袅袅散作煙塵。

“殿下,為了你,貧道百死不辭。……這次,請你務必信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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