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希望

在葉家父子倆蹲守大漠,吹着風沙圍着篝火邊烤肉邊閑話的時候,大隋朝內卻是一片喜氣洋洋。

大隋朝最尊貴的長公主殿下聯姻成功,此番終于不用嫁去那茹毛飲血的番邦小國,而是下旨與西南王府世子訂了親。

比起外邦,大隋朝百姓自然更喜歡本國的諸侯之子。

王青霄納完歲貢,便借此賴在富饒秀麗的西京,順便與隋帝交接西南王府事務。隋帝對此事一向淡淡,只讓他将禮品冊子重新謄繕一份,然後着人送去韶華宮給公主過目。

“殿下還管這事兒?”王青霄頗為詫異。

隋帝淡淡道,“朕這江山,将來都是他的。百姓家裏一個主婦,還要知曉人情往來,韶華貴為長公主,總不能叫朕教養成了一個白癡!”

口吻極淡,卻極傲然。

王青霄詫異擡眉,沒敢吱聲。

回頭謄寫禮單的時候,他親自落的筆。一手酣暢淋漓的好字,雖然不及朝中文官,卻勝在少年昂藏意氣。都道字如其人,王青霄這一筆字,也寫的格外潇灑。

他親自揣着禮單冊子,請示過隋帝後,便換了身新袍子,畢恭畢敬地到韶華宮外請求觐見公主殿下。

南廣和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折着手上的紙人。這傀儡術原是崖涘教給他的,此刻崖涘離京月餘,他的第二任驸馬都到了,崖涘還沒回來。

王青霄來的時候,掌管這具身子的還是“韶華”。韶華是個柔弱的小哭包。隐藏在茫茫識海內的南廣和冷眼觑着自個兒颠颠地小手一揮,宣驸馬王青霄進來。

……啧,這王青霄居然生的不錯!

十六歲,已然成年了。在嬌小的韶華面前顯得特別高大,笑起來一臉陽光燦爛。最有趣的是,這人明顯将他當個小孩兒,借着送禮單給殿下過目的名頭,暗戳戳帶了許多西南土儀讨好于他。

西南人物軒昂,民風質樸。王青霄所帶來的土儀裏,有個泥偶老虎頗得韶華歡心。這泥偶老虎個頭大,沉甸甸地放在案上,紅藍黃三彩絢爛至極。額頭點的金色王字,很是受到韶華的喜愛。

“有趣!”韶華笑得咯咯的。

王青霄頗有興致地上下打量他,眼睛微彎,眸子裏也有了一點真實的笑意。

“殿下與臣想的,一點也不像。”

王青霄摸了摸韶華垂在鬓邊的發梢,繞在指尖,語氣堪稱之溫柔。

“你想象的,是怎樣?”韶華擡頭,烏溜溜一雙丹鳳眼裏攝人的很。亮的就像夏夜裏的星辰。

“……說不好。”王青霄失笑。見他并不生氣,又将柔滑的發絲繞在指尖打了個旋兒,才斟酌着道,“總之不像這樣,如此孩子氣。”

名滿天下的大隋神降之女,原來生的如此嬌柔,笑起來璀璨奪目。分明還是個澄澈的孩子!

王青霄想,他大約明白了隋帝的憤怒與哀傷。這樣明媚嬌柔的孩子,原本便該千嬌萬寵地養在深閨,不必讓世俗的利益與人心沾染了她。

可惜了的……

王青霄不覺嘆了口氣。

“你不高興嗎?”韶華敏銳地察覺到對面這位笑起來很溫和的驸馬,心裏藏了很多事。“本宮前任驸馬突然暴亡。王青霄,你怕不怕?”

清脆的童音,又軟又糯。帶有明顯的西京王城口音。

恰如一道柔弱卻不可忽視的春雷,炸在王青霄耳畔。令他面色一動,突然停下手中動作,蹲身專注地與這雙明亮攝人的丹鳳眼對望。

“殿下,”王青霄笑得溫和,語氣放的格外輕。“天下皆知仙閣對你勢在必得,殿下你怕不怕?”

——他怕不怕呢?

南廣和藏身于識海內,冷眼瞅着占據了他身子的那個分裂出來的人格“韶華”抿了抿唇,然後睜大眼睛,脆生生道,“我自然是怕的。”

嗤!

南廣和漠然冷笑。

卻聽那韶華繼續道,“可是我沒有辦法啊!父皇母妃只有我一個孩兒,若我不努力地活下去,他們該有多難過啊!……将你拖入泥潭,很抱歉啊!”

韶華的聲音依然是童音,只是南廣和清醒時從不曾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在崖涘強行封住他靈根之前,他一直是高傲的,漠然的,天地不仁視他如刍狗,他亦視天地如仇敵。

可是此刻韶華口中說着抱歉,那樣子看起來也難過極了。

他輕柔地凝視王青霄,好看的丹鳳眼裏流露出一股極其清澈的哀傷。那目光恰如流水,看似柔弱無力,仿佛随手便能覆滅,然而揮起利刃卻斬之不斷。

源源不斷,清澈見底。

這個小殿下,簡直聰慧的可怕!不愧是南氏皇族的子嗣!

王青霄心下震動,面上卻七情不露。他微微笑着,黯然想到自己這趟出來時,西南王府阖府上下盡皆出動,人人著麻衣,以喪禮替他送行。

——兒啊,此行山長水遠,或至黃泉方可再見!你……莫要埋怨為父!

父親的話語歷歷在耳,令人剜心似的疼。

韶華小小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然後突如其來的,原本待在茫茫識海內冷眼看戲的南廣和就被扯了出來,接管了這具身子。

入眼簾的,首先是王青霄那張放大了的俊臉。

南廣和立即退後一步,眼神冷了三分。

“驸馬,”南廣和淡然道,“如今婚書已昭告天下,你我二人被迫連氣同枝。今後,若孤有做的不足的地方,還請驸馬海涵!”

王青霄悚然一驚。

自今年七月盛夏暴雪後,殿下大病一場,醒來後人變得有些癡傻。隋帝也曾語焉不詳地與他提過一句。他以為,只是謙遜一詞。不料此刻見這位生的玉雪可愛的小殿下說翻臉就翻臉,一臉冷情冷性,與先前嬌嬌糯糯軟軟對他說着抱歉的孩子,判若兩人。

隋帝曾言,殿下發病時愛自以為男子,自稱為孤。

眼下這情景,敢情是殿下又犯病了?

王青霄狐疑地收回目光。對着這樣寒冷似月的眼神,他心頭實在起不了半分绮念,只得站起來,躬身拱手,老老實實對這位小殿下行了個禮。“臣定萬死不辭,誓死保護殿下!”

“嗤!”南廣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丹鳳眼斜挑。整個人清冷如高山孤月。“孤不需要你死。”

依然是那個清脆童音,此刻卻充滿了寒芒。如六棱雪花飛落凡塵,帶着鋒利的、不容忽視的睥睨蔑視。

小小的人兒,負手在後,居高臨下地凝望面前這個朝他躬身行禮的人,一字一句道:“孤要你好好地活着!你活着,孤才有希望!”

王青霄苦笑,殿下不叫他起身,他卻自行擡頭,站直了。将右手按在胸前心髒跳動的位置,行了一個标準的大隋軍禮,苦笑道:“臣領旨!”

“唔。”南廣和言簡意赅,随即垂眸,淡淡道:“驸馬先回去吧!孤倦了。”

“是!”王青霄行禮告退。

臨走,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韶華宮穿堂而過的陽光灑在青磚地上,交織成斑駁光影,映的那位小殿下半張臉兒隐在黑暗裏,那揚起的半張小臉兒卻沐浴在陽光下,明媚不可方物。長長的鴉羽似的睫毛輕顫,似蝶衣一般,隐藏了所有的悸動心事。

那一剎那,王青霄覺得胸膛內那顆心跳的有些失律。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離去。

南廣和卻兀自在沉思。他苦惱于如今自個兒似乎分裂成了兩個人。那個長期占據他身子的,性格過于綿軟,對人依戀,絲毫不設心防。

這可如何是好?

南廣和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知找誰求助。待殿內空無一人時,便從枕下取出那日崖涘落下的修仙筆記。一字一句,小心地翻讀。

雖然崖涘封了他的靈根,但那日靈脈覺醒時帶來的沖擊太大。那磅礴的力量奔湧而來,湧入他體內,令他生平第一次,有了獨立對抗仙閣的勇氣。

仙閣就像一個龐大的陰影,投射在他面前,卻一直看不到盡頭。就像一頭體積過于龐大的怪獸,看不見頭尾,只知道獠牙鋒利,對他虎視眈眈不懷好意。

這種懸劍于首的危機感,令南廣和日夜不得安眠。

他身邊所認識的修仙者,從來只有崖涘與國師。如今國師閉關昏睡,崖涘遠行,他便如讓人割去了手足的軟腳動物,匍匐在地,一言一行皆受制于人。

南廣和仰頭,屈辱地閉上眼。鴉羽似的睫毛顫抖的愈發厲害。

堂堂一國皇子,手無縛雞之力,帳下沒有謀士将領,只有前仆後繼替他正面擊擋暗殺的“驸馬們”!

于一女子,或可謂榮耀。

但于南廣和而言,這只意味着屈辱。

他要變強,變得很強。強到足可以保護他自己,足可以令父皇母妃不再憂心,足可以令他的臣民們……堂堂正正地,以擁有這樣的帝君而驕傲自豪!

“王青霄,你一定要活下去……”南廣和喃喃道。“你是我大隋的諸侯之子,不是皇室奴才。就算是死去,也該是陪着孤一道,戰死在與仙閣對戰的沙場上,而不是不明不白地,被人暗殺于床榻之上。就連死去,也秘密不敢發喪!”

“……就算仙閣視凡人如蝼蟻,蝼蟻亦有貪生之志,他們憑什麽代天地行權!”

空無一人的韶華宮內,南廣和倏然想起慘死的烏答兒,捏緊了廣袖內的拳頭,咬緊牙關,眸中微熱。

一向高傲斜挑的丹鳳眼內,微有淚光。

“有朝一日,孤必叫仙閣傾覆!天佑我大隋!”

作者有話要說:

解開仙閣為什麽糾纏南廣和的梗,小受會很快成長。時光荏苒,日子如流水一樣地過……還有一周傻作者就開始撒糖啦(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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