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荏苒

王青霄收住笑容,靜靜打量娑婆沙華林下的白衣道人。王青霄乃諸侯襲爵長子,出生西南王府,自幼對敢于擅闖他領地的同性強者,都保持了高度警覺。

而此人不聲不響,入深宮如同閑庭漫步。除了那位據說遠行月餘的國師大弟子崖涘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身側的小殿下也随着王青霄一道回頭。一轉眼,見到了崖涘,立刻發出歡快的叫聲,如乳燕投林般歡快地朝殿外飛奔而來。

“殿下……”王青霄吃了一驚,伸手攔之不及。只得随後尾随而至。

小殿下雙手提着裙角,廣袖在奔跑中翻飛如彩色蝶翼,細腰後束就的兩條雪色飄帶輕快地上下翻飛。

“崖涘!崖涘你終于回來了!”

小殿下的歡呼聲清脆又軟糯,揚起小臉,眉目精致的仿若天地間第一支筆親自描摹繪就。讓人一眼望見,就覺得口鼻間異香撲鼻。

又仿佛撲面而來一大口從雪山下傳來的清新空氣,百鳥齊齊展翅翔舞,令見者神魂皆為之一蕩。

這樣的眉眼,不是那個凡塵裏高傲的皇子殿下,而是隐隐綽綽,與崖涘記憶中天宮紫昙華林中醉卧優昙花叢的故人,一瞬間重合。

鳳凰兒,獨一無二,絕色無雙。

崖涘垂目,聲音微有些不穩。“殿下……”他廣袖下的手,攥緊了優昙花,鼻間仿佛又嗅到了九嶷山那場鋪天蓋地的留仙醉化作的細雨綿綿。

随即嘭地一聲。

懷中又軟又香。體香幽沉,是萬中無一的沉水香。

七歲的小殿下竟張開雙臂,徑直撲入崖涘懷抱中。兩只稚嫩的小手緊緊抱住了他。臉撲在他懷裏,蹭了蹭。

那一瞬間,崖涘身形微晃。

“崖涘……”小殿下的聲線突然有些哽咽。“你究竟去了哪裏,為什麽這次離開這麽久,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要我了……”

“怎麽會呢,”崖涘淡淡苦笑道,垂目注視他。

卻始終不曾展開雙臂回抱。

他不敢。亦不能。

有些事情,自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無論他有多不甘心,也只能遠遠地,抽身而出,如此才能更好地護着他。

崖涘眼眸幽深,白玉柄麈尾握在手裏,修長指節青白如玉。

王青霄落後一步趕至,見到眼前情形,不由微微一頓。投向崖涘的目光審視而又疏離。

“西南王府世子,王某青霄,見過崖涘道長。”話語也客套的很。

崖涘微微一撩白玉柄麈尾,清冷道:“驸馬爺,幸會!”

王青霄:……

王青霄覺得有點塞牙縫,這個稱呼令他陡然多了幾分尴尬。他仰天一笑,随口打了個哈哈。雖然他與小殿下的婚約彼此心知肚明是出于權宜之計,只是眼下殿下只有七歲,還是個孩童,而他已然成年。

這驸馬爺的身份,還真是,讓人牙疼啊!

小殿下卻渾然不覺兩個大人之間的波濤暗湧。他扯了扯崖涘的腰帶,語氣依戀道:“崖涘你知不知道,我有時候會很擔心你,怕你離開,就再也不回來了。”

崖涘聞言,只得再次苦笑。“不會的。貧道乃是殿下的教讀,怎敢自行辭去。”

“可是你是修仙者啊!”小殿下依然有些戀戀,明亮的丹鳳眼中略顯黯然。“他們都說,修仙者壽命長達三五百年,甚或千年以上,我們凡人不過是你們這些仙人漫長生命中的過客罷了。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崖涘索性将手中所執優昙花遞到小殿下手裏,就着遞花的動作,順勢大手包住小手,牽起小殿下,口中淡淡道:“凡人仙者,皆是天地孕育。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小殿下悶悶不樂。只順從地接過優昙花,目光瞬間被吸引,啓唇喃喃道:“……奇怪,這花兒我竟似見過一般。這便是九嶷山的優昙花嗎?”

——這不是九嶷山的優昙,而是來自紫昙華林的優昙故蹤。

崖涘心內默默答道。

面上他依然淡淡。“是啊,貧道自九嶷山後山采摘的。”

王青霄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這花兒,據說是仙界之花,三千年才開一次?”

“此時恰逢花開。”崖涘不慌不忙道,垂目追逐小殿下面上的歡樂神色,唇邊不覺也染上了一絲笑容。可惜隐藏于法術後,世人無法窺見。

崖涘牽着小殿下的手,站在娑婆沙華林下與王青霄對話。大多數時候,兩個大人話都很少,只有小殿下歡快地問東問西。崖涘都一一耐心解答,然後見小殿下問起市井中趣事,他便默然不語,聽任王青霄眉飛色舞地與小殿下解說。

時光荏苒,日子流水一樣的過。

幾個月後,國師太丙道人蘇醒,接過崖涘自仙閣帶回的消息,冷嗤了一聲。道,那仙閣頹不是個東西!劍閣舉派飛升,九嶷山就剩下老道我一人孤苦伶仃守着個徒弟,仙閣便蹬鼻子上臉,行事做派越發不上道了!

崖涘默默聽他倒了一肚皮牢騷。

對于如何應對仙閣安排崖涘暗殺新任準驸馬王青霄一事,師徒二人皆一籌莫展。只得一拖再拖。

“若實在躲不過,大不了你我師徒二人扛着那小殿下私奔吧!”太丙心中仍記着那位小殿下是自家愛徒看上的人。他雖不懂情愛,卻很護短。自家山門瞧上的媳婦兒,不能白便宜了仙閣。

“能跑去哪裏?”崖涘不由得苦笑。

“天大地方……”太丙嘟囔道,卻也知道如今仙閣勢大,自己又損失了大半修為。如今崖涘修為只能達到金丹期大圓滿,要突破金丹期,順利結嬰,實屬不易。“你那道心,”太丙踟蹰,用拂塵柄撓了撓頭皮,似乎頗覺得不好意思。“如今可穩了沒?”

“尚可。”崖涘垂眸,含糊其辭。

太丙于是一顆心又偏了,專注研究如何配置穩住道心的藥方。他從前便愛倒騰這些瓶瓶罐罐,對配置藥劑頗為拿手。若不是當時九嶷山衆人飛升在即,前任九嶷山掌門嚴令他不得再不務正業,在衆人離開前務必将織夢法陣研習至第九重,他也不至于丢下最愛的小樂趣五百多年。

太丙道人一頭紮入藥劑的研習中,從此沉醉不知此間年月。

凡塵俗世,衆人的日子流水般一天天的過。

崖涘始終沒有對王青霄下手。

一個月後,大隋深宮一夜暴雪鳳華帝君血脈蘇醒一事,終于輾轉洩露了出去。門中也養着一位化神期大能的百花門率先找上了仙閣。

雙方大打出手,化神以下,死傷無數。

大戰陸陸續續,持續了兩年多。直到仙閣與百花門兩派的護山大陣皆損毀了十之七八,靈石耗損無數。眼見着再打下去,衆弟子就要出去托缽乞食了,雙方這才不甘不願地簽下了休戰書。

據說百花門衆人臨走之時,忿忿然留下一句話,道仙閣置天下道義于不顧,擅自将神降之女現世血脈覺醒的消息按下,乃是居心叵測,妄圖将鳳華帝君骨血私吞,只留給仙閣衆人飛升。讓修仙界其餘諸派皆為仙閣做嫁衣裳。

仙閣百口莫辯。

原本致力于圍剿鳳華骨血的修仙門派勢力立時分崩離析,其餘諸派多有避開仙閣私自結盟的。仙閣焦頭爛額,一連幾年,仙閣弟子只要下了山,便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最可氣的是,仙閣弟子挨了打,消息傳出後,更是“仙閣有難,八方點贊”。再無一派肯伸出援手。

原本已隐隐然有了上古宗門之首跡象的仙閣,陷入困局。幾年內,竟也無暇顧及崖涘這顆小小的棋子的動向。

大隋深宮內,娑婆沙華遍植處,小殿下不知不覺已長至十一歲。王青霄便一直滞留在西京,此時已為自個兒修了一座府邸。時不時地,王青霄便進宮陪伴小殿下閑話。隋帝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置一詞。

但是,小殿下卻從未被允許出過宮。就連騎射一課,也停了許久。

原因無他,只因小殿下的病越來越嚴重,常常正與人說着話,突然間便臉色一冷,口稱孤,要伸手扯下裙裝釵環。

隋帝對此頭疼不已。幸好準驸馬王青霄頗為大度,對此毫無芥蒂。有幾次恰好撞見,都好言好語地将人哄住了。一次小殿下發飙,無論如何都不肯聽他勸解,暴怒之下竟從牆上抽出三尺青鋒寶劍,硬着将王青霄趕出門外。

王青霄也只是唯唯。

面對嬌軟的小殿下,王青霄語笑寵溺無所顧忌。若小殿下翻臉自稱皇子,王青霄則唯唯諾諾,行軍禮,一臉肅穆。

如此,倒也虧了他,漸漸摸出一條規律來,應對的極為流暢。

自從多了王青霄,崖涘為了避嫌,便減少了出沒于小殿下身邊的次數。大多數時候,他都在閉關。國師山來的師徒二人,一人研制藥劑,一人閉關。翔翥殿外的石桌石凳,已許久沒有人坐在那裏下棋。

日升月落,年華流轉。如果不是那一日,王青霄騎馬出去游春,再也沒能平安歸來……倒也算的歲月靜好。

昭陽六年春,西南王府世子、準驸馬王青霄騎馬踏春,歸來時自馬背摔落,脊椎斷成八段,而後被驚馬前蹄踏在胸口。血濺三尺,當場氣絕而亡。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又一日,烏答兒于地府幽泉,與王青霄再度狹路相逢。

烏答兒笑得打跌。“讓你老牛啃嫩草,這不,栽了吧?死的比孤還慘!”

王青霄黑着臉,手指一張。“那老子也活了七章!比你整整多了六章!”

烏答兒怒:“你老牛啃嫩草!”

王青霄比手,傲然道:“七章!”

烏答兒大怒:“你與孤一樣都是NPC!NPC!!”

王青霄悠然笑,揚起兩只手。“七章!”

烏答兒咆哮:“二十歲的單身狗!”

王青霄揚起兩只手,揮舞。“七章!”

烏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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