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掉馬
葉慕辰臉色不變, 單手負後,冷眼觑着那些人。心下嗤了一聲。
今兒個與他約酒的這七八個勳貴子弟,皆出身于将門, 但祖輩們的鮮血熱氣早已在時光洪流中被不肖子孫們消耗殆盡。
如今兒畫舫中這等公子哥兒, 生于錦衣玉食之家, 自幼被婦人們抱在手心中嬌養長大,不知世間疾苦。更不知粟米幾個錢。
若真要讓他們上戰場, 別說單獨指揮一場戰役,單就是将士們議事時,叫上他們, 估計連看沙盤輿圖都勉強。
更別提排兵布陣, 或千裏奔襲了!
如李羅張黎這些勳貴子弟們,整日裏只知道騎馬鬥鷹,嬌妻美妾在懷。家裏紅旗不倒, 外面彩旗飄飄, 如今眼看着別人搏得功名富貴,偏還眼紅心熱。
大隋開國三百餘年, 以武立國, 卻不能以武安.邦。與這些昔日将領們漸漸沉迷于西京繁華不無關系。西京的水太柔, 西京的姑娘們也太美,消磨了幾多少年意氣!在老一輩名将們紛紛謝世後,大隋武将更是人才凋零, 幾乎拿不出什麽像樣的帥才!
近百年來, 每逢禍事,歷任大隋朝帝君都不得不令開國三十六諸侯之首的葉家領兵。導致葉家幾代皆人才凋敝, 偌大的一株枝繁葉茂的樹,如今只剩下他和老爹兩個孤零零的兒郎。祠堂內, 皆是葉家兒郎們的英魂!
葉家兒郎們,多有戰死沙場的,馬革裹屍,魂魄滞留于千裏之外,不得返鄉。
每一點功勳,都染着葉家兒郎們的血,都浸泡着葉府婦人們的無邊苦淚。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葉老太太每年新春祭祀,都會托病不出,然後悶悶地躺在床上睡幾天。不吃不喝。葉府上一代,原本有三個出色将領。其中尤以葉慕辰的大伯父最出衆,如天邊一顆冉冉升起的将星,光芒耀眼。
大伯父十七歲掃北,少年成名,驚才絕豔!最終卻在二十歲便身中數百支箭,當場戰死。甚至不及娶妻。
小叔叔倉促間只帶了十名家将,便匆匆趕去援救主帥。不料,奔援救之不及,反落入敵軍陷阱,被上千人圍于山崖下絕地。山崖兩側皆是伏兵。密密麻麻的,一眼望過去,皆是敵兵。小叔叔力戰而亡。死後被敵軍枭首,屍身挂在城樓下風幹了長達一月之久。
最後還是葉家軍衆家将,用盡了各種方法,從城樓中搶下那個無首屍身。
那一役,葉家軍同時失去了主帥和先鋒将軍,三軍缟素。
老爹自請挂帥,不及朝廷援軍,私自找諸侯借兵,于亂軍中搜尋了數月,始終找不到小叔叔被割下的首級。最後只得灑淚大哭,就地找了副棺柩,找人用木頭雕了一顆假頭顱給小叔叔安上。
如今鎮國将軍府到了這一代,葉老将軍一生癡情,不肯續弦。便只有原配發妻留下的一子一女。葉慕辰十歲從軍,至今尚未定親,若再有什麽意外,葉家便要絕嗣了。
而嬌養如這等西京勳貴子弟們,卻只會坐享其成。國事紛亂,諸侯們或托詞不納貢,或自行鑄造銅幣,隐隐然已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他們皆不聞不問,每日裏聲色犬馬,大把時光,拿來虛擲!
所以,他們又怎會明白,葉家的軍功,都是和隋帝簽了生死狀後拼來的!
每往上晉升一級,他葉慕辰就距離死亡更近了一步。
若是可以選擇,他才不願意要這樣的“富貴“!
葉慕辰恨恨地又飲了一大壇酒,眼見着那些人都被他灌趴下了。心下愈發不屑。
他十歲從軍,每一寸進階,都是在戰場上真刀真槍拼搏得來。軍中苦寒,将士們多以烈酒暖身。尤其是葉家軍,多出自西京,每次出征都必定攜帶這辛辣濃烈的百花釀。
第一次喝到這百花釀時,他辣的眼淚都險些兒掉下來。老爹卻拍着他的肩頭,意味深長道:辰兒啊!你年歲還小,以後你就明白,這世間多有艱難險阻,前有狼,後有虎。将來若有一天,你獨自上戰場,手裏握着成千上萬條兒郎們的性命,便一步都退不得!
那夜老爹仰頭望着天空一輪明月,帶笑嘆了一口氣。
辰兒啊!若真有那一日,你要是覺得心中沒底,不要怕,喝一口這軍中的百花釀就好了!大丈夫頂天立地,行走于世間,便該喝最烈的酒,打最難打的仗,然後——若有機緣,給我老葉家扛一個天下間最美的媳婦兒回來!哈哈哈!
老爹爽朗的笑聲仍響在耳畔。如同昨日。
可是葉慕辰卻明白,老爹這人一生只癡心于母親一人。這些年郁郁寡歡,極少露出那樣爽朗的笑容了。
情愛誤人,世間多有愚夫愚婦為此而苦,蹉跎了一生。
他葉慕辰卻不願!
因此對于李羅調笑他的話語,他只作聽不見,冷眼觑着那幫勳貴子弟喝的爛醉,在這畫舫內醜态百出。
李羅剛才笑他笑得狠了,此刻一個接一個不停地打嗝,怎麽也停不下來。直到最後,打嗝打的眼淚汪汪,一雙桃花眼兒連眼白都泛紅了。愈發聲色犬馬。
張黎四肢着地,不知抽的什麽瘋,一個勁兒非得往桌子底下鑽。他人像條西洋獅子狗似的在地上爬,嘴裏還一直哼哼唧唧唱着:“……咿呀呀子喂!奴家恰似那碧波中的一條魚兒,搖頭擺尾不再來。“先前倒在小倌兒懷裏的那個龔姓子弟,不知是不是平素就好這一口,已經摟着人拉拉扯扯地啃上了。牽衣扯帶,摟住小倌兒上下其手。半真半假把人拖着就往榻上帶。
反正船艙內就設有軟榻,便于客人休息,也便于辦事兒。那幾個小倌兒也不避讓,笑嘻嘻地圍着,半推半就地靠在衆人身上。或摟或抱,衣襟發絲散亂,一臉春色。想是平日裏早就習慣了這一幕。
葉慕辰放眼望去,一時間只覺得衆生百态,颠倒淫.穢。簡直不堪入目。
葉慕辰突然間,覺得和這些人鬥氣沒意思。他意興闌珊地放下酒壇子,撣撣衣袖,打算擡腿走人。
打開天字一號船艙的門,視野瞬間遼闊了許多。
撲鼻而來一陣大明湖畔的清新空氣,混雜着膩人的脂粉香氣和酒味。水面波紋潋滟,嘩啦一聲,時不時便有頭發蓬松的小倌兒笑嘻嘻地端着一盆洗漱過的熱水潑入湖中,然後又被前來尋樂子的勳貴子弟一把抱住,推推搡搡地摟着人回艙。
葉慕辰蹙眉,正準備擡腳往船頭走,讓船家先靠岸回去,耳朵裏又飄進來一句“……嗚嗚嗚,你這個天殺的,本殿下的皮都叫你扯破了!“聲音微弱,若不是常年習武之人估計聽不見。
葉慕辰擡眼四顧,發現另一艘明顯矮小許多的畫舫擦着他們的船蕩過去。
那畫舫船頭也挂着悅來客棧的燈籠,船頭只有一個老船翁在搖橹,船艙簾幕低垂,見不到裏頭景象。只可惜那聲細弱的小雀兒啾喳的聲音卻實在是,入耳分明宛然。
葉慕辰嘴一抽,心下犯了踟蹰。
今兒個就不該出門,他和這幫勳貴子弟在大明湖泛舟鬥酒,大明湖畔人來人往許多雙眼睛都見的真真的。
回頭要是那位小殿下真在這兒出了事,宮裏頭追究起來,他也難逃其責。
不說見死不救,至少皇家遷怒是跑不了的。
自家老爹年紀一把了,還在往西南腹地的路上奔波着。萬一這事兒鬧出來,說不定老爹人還在路上,還沒赴任呢,腦袋就叫隋帝給砍了。
不行,不能牽連老爹!
葉慕辰抿着唇角,內心裏對皇家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他閉了閉眼,只得認命地收回腳,一提氣,整個人輕飄飄如一片落葉般貼了過去,瞬間落到一丈之外的那艘畫舫上。
老船翁吃了一驚,只覺得眼前一花,葉慕辰就已經擦過他身側,悄無聲息地打開簾子,側身擠入船艙內。
簾子一撩開,擡眼就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赤着上身,喝的臉膛黑紅黑紅的,正坐在艙內的酒桌旁咆哮着罵人:“直娘賊!沒想到真是個小太監,雖然一張臉長得花容月貌,但老子不好這口,下不去嘴啊!“壯漢身上還伏着一個穿着暗綠色太監服的小少年。那小少年臉朝下被壯漢一雙蒲扇似的大手狠狠壓在膝蓋處,正拳打腳踢地尖着嗓子哭嚎。“你個賊子,本殿下要誅你九族!“葉慕辰目瞪口呆。……這,這聲音,分明是宮裏頭那位小殿下沒錯。
哪怕他和這位長公主殿下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他自幼記憶力過人,對人的五官聲音等特征過目不忘。
……這事兒鬧大了!公主叫人扒了褲子,這要傳嚷出去,今兒個來過大明湖的所有人都得死!
葉慕辰心裏懊惱,臉上卻一貫的面無表情地繃緊。寒聲道:“把她放開!”
那壯漢眼風不動,一聲不吭,甩手就從腰間飛出兩把飛刀。
動作狠辣至極。
葉慕辰不動聲色地避開,轉眼便欺身近前,與那赤身壯漢對上了手。赤手空拳,一時間竟然難分上下。
壯漢不料一推門進來的居然是個硬茬子。事出倉促,不免焦躁地将膝蓋上那趴着的少年一甩,怒沖沖道:“老子正不爽呢!好巧你個沒眼力見的趕死送上來,老子一刀劈了你洗洗晦氣!”
說着果然又從桌子底下抽出一把透着藍光的長刀來,舞的虎虎生風。
葉慕辰不欲與這等江湖人纏鬥,又怕那位嬌滴滴的小殿下摔出個好歹,只得腳尖一點避開,轉了個身,順勢将人接在懷裏。
千不該萬不該,他就不該順勢摟人入懷!小少年貼着他,明顯下三路是個男人!
……
第一次與這位殿下親密接觸,來的如此之快,猝不及防。葉慕辰險些腳步一滑,口中情不自禁喊了一聲:“殿下,臣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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