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起疑

崖涘淡然道:“将軍善泅否?”

葉慕辰尚未及答話, 這位國師大弟子就一身仙氣地抱着南廣和飄然蕩至一射之外的蘆葦上,腳尖立在葦花上。左手抱人,右手拂塵一揮, 原本穩穩停在湖面上的畫舫就突然劇烈搖晃起來。

一艘重達百斤的畫舫, 宛若一只袖珍的紙片折的小船兒一般, 剎那翻入湖底。

比派人鑿船還快。

葉慕辰措手不及,撲通一聲落入湖中。

因之是一瞬間落水, 他根本來不及閉氣,渾身泡在大明湖的湖水中,口鼻咕嘟嘟冒起一長串泡泡。一瞬間竹葉青的紗褲就浸濕了, 貼在光溜溜的腿上。

一頭一臉的水, 好不狼狽。

待他氣急敗壞地雙腳奮力一蹬,從水面冒出腦袋,要找那位國師大弟子崖涘算賬時, 蘆葦叢中空空蕩蕩。

成排的青白色蘆花随夏風搖曳, 崖涘抱着人早已不知去向。

哪兒還有半點影子。

葉慕辰猶不死心,抻着腦袋舉目四顧。

放眼望去, 不遠處大明湖上依然船只密如過江之鲫, 歡笑聲彈琴聲甚至于一兩聲激越的士子吟誦聲, 隐約可聞。

随風送來一陣陣荷花香。

此時天際已是霞光滿天,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說不出的旖旎繁華。

偏有一條小白魚調皮地蹦出水面, 竄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濺了葉慕辰一臉的水。

水珠滴滴答答順着他頭頂發髻落下來, 沿着高聳的鼻梁,啪嗒一聲, 重歸入水中,掀起一圈細小的漣漪。

葉慕辰恨恨地抹了把臉上的水,随手将陌刀別入腰間,長吸了口氣,然後再次埋頭深入湖底,雙腿一蹬一放,靈活如游魚。

他打算去将留在船上的兩具屍首處理幹淨。

崖涘這厮說的好聽,走的潇灑,剩下一屁股爛賬要他收拾。

葉慕辰心中愈發恨恨。

不料待他潛入湖下,卻見到那艘挂着悅來客棧燈籠的畫舫正靜靜地在水下燃燒。水波深處,也不知道那艘船是怎麽燃燒起來的,水流竟絲毫不能湮滅船只上的幽藍色火焰。

火焰是那種極為罕見的幽藍色,暗的像鬼火一般,卻又說不出的絢麗。

火焰将那艘沉沒的畫舫隔絕為另一個時空,他無法靠近,也感受不到絲毫的熱氣。

附近的魚群仿佛也感知到了這詭異火焰的危險,遠遠避開。沉船附近,空蕩蕩的,連水草都不再搖曳。

空氣仿佛被抽離。

在碧波深處,獨有一艘畫舫無聲無息地燃燒。火舌吞卷中,甲板、桅杆、窗紗、門簾、寫有悅來客棧字樣的燈籠,皆無一幸免。更遑論躺倒在艙內的兩具屍首。

火舌吞沒了那張軟榻,桌上的酒菜與瓷器皆化作虛影,在水波中一閃即逝。

葉慕辰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頭頂旋兒裏都在冒寒氣。

不過幾個彈指,那艘畫舫連船帶屍首,都燒的一幹二淨,連灰燼都沒留下。

葉慕辰少年帶兵,叱咤沙場百死無回,生平何曾吃過這樣大的虧!他第一次親眼見到修仙者于凡人面前施展這神鬼莫測的仙術,心下大震。若以此推斷,修仙者若要傾覆一國或屠戮一城,不過須臾之間。

凡人與仙者,判若雲泥。

葉慕辰失魂落魄地鑽出水,也不知怎麽游到的岸邊,先前李羅那幫勳貴子弟定下的畫舫已經靠岸,就泊在船塢中。

幾十艘畫舫紮堆,那艘畫舫依然高大醒目。寫有悅來客棧字樣的船桅随風微微晃蕩。

人群依然喧鬧,岸邊垂柳依依,更有絡繹不絕的游子仕女提着花燈沿着河堤逶迤而行。

絲毫沒有人知覺就在方才,有人在湖中丢了性命。

……這何止鬥不過!

這位國師大弟子的手腕簡直神鬼莫測、聞所未聞!

葉慕辰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上的岸,濕漉漉坐在堤岸上,随意垂着兩條大長腿。

夜風漸涼,吹的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在此之前,他從不覺得葉家幫隋帝四處彈壓諸侯國的狼子野心有什麽意義。十六歲的少年心中沒有那麽濃烈的家仇國恨,只替自家老爹不值,一把年紀了還四處帶兵奔波。

在他老爹那代,再往上數,葉家歷代都是子弟衆多,但實在架不住經年累月地這麽耗啊!

在他曾祖那一輩,六個葉家嫡系兒郎,竟然無一人自戰場生還。

再後來,到了老爹這輩,是徹底寒了心。

一個老鳏夫守着個獨寶兒子,身邊連個正經妾室都沒,日子過的不上不下,官威日重,性情越發冷肅暴烈。

可憐葉慕辰自小沒感受到什麽溫情,被老爹像狼一樣訓練大。只是為了将來好接他的班,繼續替大隋朝匍匐在各地戰場。

葉慕辰私心裏,對皇家是恨的。恨的很深。

所以多年前當老爹曾半真半假地試探着問他,尚公主可好?

當時他是怎麽回答的來着,不屑一顧,嗤之以鼻,一個字兒都沒回。

……可誰知道,原來天意在這兒等着他呢!

早知道他會中了南氏皇族的邪,看上了一位弱不勝衣的小皇子,當初還不如一口答應跟在殿下身邊做伴讀呢!

好歹能撈個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怎麽能讓崖涘那厮鑽了空子!

當年有多麽不屑一顧,今日就有多麽痛心疾首!

痛悔之餘,他又從頭到尾仔細地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崖涘出手的招數。

他回想的格外仔細,從那厮執着拂塵麈尾的起勢,到那厮閃避時輕靈飄忽的身姿,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又一遍。

最後不得不承認,崖涘不僅精通武藝,所習法術之精妙,更是聞所未聞,怕遠在當今國師之上。

可是這樣驚才絕豔的一個人,卻僅是仙閣派下山常駐于大隋宮中的一枚棋子。

葉慕辰在夏日習習涼風中坐了許久。

自家老爹不肯替自己留下兄弟的考量,當真深謀遠慮。許是葉家子嗣艱難,又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

葉家作為隋帝手中使的最順手的一把刀,百年間與仙閣、世間行走、諸侯藩國們之間的關系一直縱橫聯合,亦友亦敵。

葉慕辰僅有一位一母同胞的長姐,這位葉家大小姐兩年前于西京大明湖畔冶游時,被一位遠道而來的神秘男子相中。随後對方展開了渾身解數,通過各方施壓,竟然壓得一向性情暴烈如火的老爹低了頭。

老爹長籲短嘆,淚灑英雄衣襟。

最終,長姐被迫只身遠嫁到地處戈壁荒漠深處的鮮虞國。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那個便宜姐夫便是當初他害和老爹遠赴千裏跋涉到邊塞吃了一頭一臉沙子的修仙者百變星君。

這位百變星君雖然沒有在鮮虞國入仕,卻有一大群仙閣子民與當地信徒,是仙閣派在鮮虞國的世間行走。

據說每一位仙閣的世間行走,都特立獨行,擁有世人不可企及的天人之姿。他們是凡人眼中的仙人。是蝼蟻窩裏望不見的雄鷹。是芸芸衆生頭頂那一輪又羨又妒的朗月。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狗屁!

葉慕辰自然從來不信這些流光溢彩的誇贊之詞。

但他必須面對……他可能、大概、或許,鬥不過崖涘或者崖涘這種修仙者的殘酷事實。

今兒個在船頭,他以醞釀許久的一個橫刀起勢相迎,卻被對方輕松一彈指,就卸盡了他全身的殺意。——這樣的對手,身手深不可測。

若崖涘那厮當真想對皇室不利,只需一個動念,就能在禁宮中取人頭。

放眼大隋深宮中數千禁軍,仿若摧枯拉朽,竟無一人可抵擋那厮輕松一彈指。

仙閣派來這樣的高手,竟然只是陪伴在小殿下身邊逗笑取樂,騎射游藝……說出去,誰信啊?!

葉慕辰不由得陰謀論了。

他越想越覺得可疑。

第一可疑是小殿下為何要男扮女裝對外宣稱是位公主,這些年來一直不消停地招婿;第二可疑是崖涘為何只是不聲不響地藏于深宮,圖謀的到底是什麽?

再者,老爹一直訓他如訓狗,卻待長姐寶貝的如珠如玉。

長姐随手換下的一只發釵,就抵得上西京一戶尋常人家半年的口糧。長姐閨房中甚至不點燈,說是嫌棄燈燭有味兒,老爹就屁颠屁颠兒給她尋了六顆滴溜兒圓的夜明珠,每顆足有碗口大。

可是這樣嬌滴滴養在深閨的葉府大小姐,最終卻被老爹親自押送着嫁去了塞外。

葉慕辰曾經在兩年前去過鮮虞國附近,走過大半個時辰,腳下都是黃沙。風一吹,頭發絲裏都是沙屑,不蒙着面巾根本無法行走。

那個破地方一年只有酷暑與嚴冬兩個季節。熱的時候日頭能曬的人脫皮。冷的時候縮在屋裏都像有刀子般的寒風在割肉。

葉慕辰一直沒搞明白,為什麽當初老爹能狠得下心,親自将哭的昏厥了數次的長姐送到塞外,送到一個據說也是連面目都看不清的人的手裏。

是了,他那從未謀面的姐夫,據說也是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不同于法術遮掩真容的崖涘,他那個便宜姐夫行事更為惡劣。終日變換人皮面具,一時是個俊俏書生,一時又變作長須儒将,在鮮虞國呼聲甚高,號稱百變星君。

人稱百變星君風流成性,姬妾成群。

不斷有女信徒跪在仙閣求他一夜恩寵的豔聞發生。

葉慕辰對大隋皇室沒什麽好感,對仙閣以及各國的仙閣行走更加深惡痛絕。——今兒個是他頭一次,認真而深刻地思索,為何大隋輿圖裏那三十六個諸侯小國中有些被标了紅,釘在自家老爹的沙盤上。

鮮虞國與大隋,都有仙閣的釘子。

那些紅色的釘子。

今日他遭遇的對手……崖涘道人,就是其中一顆釘子。

……這些釘子,于凡人而已當真高高在上永不可戰勝嗎?

……不,他絕對不相信!

……這世間必有路能達天聽,只是他暫時還沒找到那條坦蕩的大道而已!

昭陽六年七月七,獨坐于大明湖畔的十六歲少年身上燃起了熊熊鬥志。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昭陽六年,七月七。

崖涘淡然道:将軍善泅否?

葉慕辰:(擦了一臉水,怒)惡道!你連船都掀了,還問我會不會游水?

崖涘:(輕搖白玉柄麈尾,垂眸)不告而取,是為竊。不問而掀船,是為無禮。貧道豈是那無禮之徒?

葉慕辰:(一口老血憋在心)你狠!看你能狠幾章!!

崖涘:(微笑,清秀面目隐于法術後)不好意思,貧道是男二,不是NPC。

(轉頭,面向采訪鏡頭)據說此文中貧道乃呼聲第一,有讀者不知道男主,但讀者們都記得貧道。——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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