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12月16日,岑昱的客廳。

輕柔和緩的音樂從音響中流瀉而出,很容易就讓人變得放松起來。

孟詞坐在岑昱的對面,出于禮貌,她将視線放在了岑昱的下巴這一塊。

他的神情是認真而親和的:“你大致說說為什麽不能和人觸碰、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我不能接受別人的觸碰,是在我十三歲那年出事之後。”孟詞的神情有些凄苦,聲音也有些發顫,“從小到大,我沒受過什麽欺負,家裏的人對我都極好,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遇到那樣的事情……”

她有些說不下去,頓了頓繼續道:“出事之後,我在警局裏呆過。當時那些人……那件事我只記得一半,後來發生的事情,我都記不清了。我只知道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在警局裏做筆錄,然後得知那些人好像是在警察來之前察覺到不對,大多數都跑了。因為那件事中參與的人太多,又都沒滿十六歲,在他們看來我也沒受重傷,即使抓到了人他們也不會受到太大的懲罰,頂多是被拘留幾天受點口頭教育,所以……他們……”

孟詞語無倫次,眼眶泛着酸:“對不起,我有點亂,不知道該怎麽說。”

岑昱的聲音中充滿了安撫的意味:“不要着急,慢慢來。深呼吸,盡量穩定自己的情緒。”

孟詞照做,等感覺到自己平靜下來後,才說:“當時後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們都沒有受到什麽懲罰。我感覺到很憤怒,也很委屈,還有……好像失去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岑昱的手指緊了緊,心裏一澀,聽她繼續說:“阿公身體不好,一直在吃藥,我不敢告訴他,但當時有很多人都看到了,傳出了很多不好聽的流言,甚至有人說我被那些人打罵後,當街被輪/暴了。但我知道我沒有,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這麽肯定,但我知道我沒有……”

岑昱适時地開口:“是的,你沒有,我相信你。”

孟詞被安撫住,又深吸了一口氣,十指絞地緊緊的,強忍住眼淚卻仍舊帶着一點哭腔:“但後來,即使這些事情沒有傳到阿公的耳朵裏,他還是去了,然後就我一個人。我辦完阿公的喪事之後,很就都沒有出過門,也沒有和人說過話。”

岑昱雙眸斂住情緒,專注地看着孟詞,只見她閉了閉眼,柔弱的身軀帶着一絲堅韌:“我當時不知道我不敢讓人碰到也不敢碰別人,只是從那件事情時候,我就盡量避免別人的觸碰。辦阿公的喪事那段時間還沒有這個障礙,那時有阿公相熟的鄰居、朋友以及我的同學來吊唁,我和他們鞠過躬,握過手,他們也拍過我的肩、擁抱過,我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甚至于在出事之後阿公去世之前,我除了每天晚上會做噩夢外,沒有任何不良反應。但阿公去世後,我消沉了一段時間,一個人待在家裏,大約是待了一個多月,再出來的時候一看到別人的臉上有和那天出事時在場的人相同的面部表情,我都會産生幻覺,覺得自己回到了那一天,被人欺負。到學校之後,有一次有同學拍我的肩我沒躲過,我才發現我很害怕別人碰到我,每一次別人碰到我,我都會覺得很慌,會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無法反抗任人欺負的時候。”

岑昱的眸沉了沉,不知道當時年幼的孟詞是怎麽撐過來的。如果不是孟詞有障礙,岑昱很想抱住她,告訴她沒事了,那些都已經成為過去,以後他會保護她。

但有些事情只适合藏在暗處,他收斂住所有的情緒淡靜地開口:“當時你做得很好,現在,你什麽都不要想,深呼吸,将你的大腦放空。”

他低醇的聲音很好聽。“盡量讓自己處于一個舒适、輕松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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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詞抖着唇,緊閉了雙眼照做,吸氣、呼氣,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事情。她的大腦裏,很快便是一片黑暗,她的雙眼看着茶幾上的盆栽,但事實上雙眼毫無焦距,眼神全無焦點,似乎什麽都看不到,又或者,她看到了,但她的大腦幾近于停止運轉,并沒有處理視覺神經傳回來的圖像。

“我不會傷害你,接下來我問你的問題,我希望你能如實地回答我,你能做到嗎?”

“我……我可以的。你問吧。”

“對我描述一下第一次你對別人的觸碰産生反應的時候。”

孟詞抖着唇,半晌才答:“當時好像是在課間,”

“發現自己不能接受任何人的觸碰,是在你阿公過逝之後?”

孟詞點了點頭,條件反射地想回避這個話題,但她凝着眉抿着唇沉默了幾秒便開口:“是。”

“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是說了一句什麽話。”

“現在我會用感知記憶法讓你回到那個時候,然後我會問你一些細節和感受,你可以接受嗎?”

冬日有陽光的日子向來短暫,才剛剛見了太陽,過不了多久,太陽又躲進了雲層,天色又變得陰陰的。柔緩的音樂當中,岑昱俊秀的面孔淡定、沉着,說出的話雖然并非铿锵有力,卻叫她信服。

要治病,首先得找到病根兒,不然就算是一時好轉,也是治标不治本,遲早要複發的。孟詞知道,她需要拯救的懦弱的靈魂,正守着她遺忘的那些事情,只有将它們一點一點地翻出來,她才有被根治的可能。

盡管已經下定了決心,她的鼻頭還是有些發酸,好像她沒想起來的那些事情很重要很重要,她的潛意識告訴她:“那些事情很危險,你未必能承受地住。”

孟詞咬着下唇,睫羽顫了顫,重重地點了下頭,吐出一個沉重的字來:“好。”

她直視着岑昱:“我相信你。”

說完,便閉上了雙眸。

岑昱低醇的嗓音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閉上你的雙眼,深呼吸。”

“吸氣。”

“呼氣。”

“盡量讓自己放松。”

看着孟詞變得平靜柔和的小臉,岑昱的眼中泛着一絲帶着寵溺的溫柔,伸手虛摸了摸她的頭,聲音仍然是靜淡的,帶着引導和安撫:“在你阿公過世後,你很難過,在家裏待了一個多月沒有和人說話,也沒有和人有過接觸。你一個人在屋子裏,半夜,你做了噩夢,又夢到了你出事那天的情形。然後,你掙紮着,突然驚醒!”

孟詞只聽到一聲清脆的響,睜開了雙眼。

“不要!不要過來……”她坐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背脊骨直冒冷汗。看着四周半新不舊的家具和淩亂地擺着方便袋、衛生紙、塑料瓶,她耙了兩下頭發,揉了揉額角,坐在沙發上,無神地抱着自己的雙腿,又倒了下去。

這時候,有一個低沉的男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個時候,你覺得天空是什麽顏色的?”

孟詞扭頭,看了看從窗簾的縫隙招進來的一束陽光:“灰色的。”

“你覺得這個世界是什麽顏色?”

“灰色的。”

“對于未來,你有什麽打算?”

“按照爸媽和阿公的設想,讀高中、大學、工作。”

“你覺得你的人生有希望嗎?”

“孟詞抿起了唇:“沒有。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麽還活着。”

“你內心的真實想法是什麽?”那個聲音循循善誘。

孟詞皺眉:“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我活着,就為了每天做事情、吃飯、讀書然後再做事情再吃飯嗎?我感覺人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吃飯,為了活得更好,但其實,活着有什麽好呢?”

她低喃着:“一點意義也沒有。未來是可以預見的,我現在遵從了爸媽和阿公的想法,按照大多數人的軌跡,學習、讀書,然後上大學、工作,讀書學習是為了上一個好的大學,上一個好的大學是為了工作,工作是為了生活。而每一個人都在生活,不管是老板還是員工,不管是打着實現自我價值的旗號還是開創什麽未來的旗號,實質上為的就是利益,利益是讓生活變得更好的工具。但我并不想要生活了,為什麽還要去上學還要參加升學考試呢?既然不需要生活,我為什麽還要出門呢?如果就這樣結束這毫無意義的一生,不是很好嗎?”

岑昱抿起來唇,眼中原本流瀉出的溫柔此時化為了沉痛和憐惜:“那你為什麽沒有選擇結束?”

“因為阿公在彌留之際拉着我的手說,‘丫頭,阿公不能陪你了,你要好好活。”她清靈的雙眼流下兩行清淚,睫羽被濕了個透,“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想結束,但他們都希望我活着。”

岑昱凝視着孟詞:“所以,在初三下學期開學的時候,你自己去報了名繼續上學?”

孟詞點了點頭:“是。”

“你出門的時候,感受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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