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塵煙

“哥,求你了,你幫幫我好不好?”

季英英撐着榻坐了起來,長長的黑發逶迤垂落在白色的裙擺上,柔弱不堪。她仰起一張同身上素羅一樣蒼白的臉,眼瞳黑烏烏的,裏面像是燃着兩點熾熱的炭火,又仿佛轉瞬間那點光就會變成燃燼的灰。

季耀庭揪心的疼。

不過三天,季英英就快速地瘦了。透過羅衣,能看到她窄而薄的肩骨高高頂起。季耀庭不敢開口,他怕一開口自己會先哭出聲來。他腳步遲疑地,輕緩地走到了門口,扯着門鎖将門用力拉下。

屋裏傳來砰地一聲。季耀庭哆嗦了下,閉上了眼睛,雙手一合,将鎖扣上。

“哥!”季英英連滾帶爬撲到門口,趴在地上拍門,啞聲叫道,“哥,我就想再見他一面。我就想問問他。哥,你放我去好不好?”

她幾乎沒了力氣,手掌拍在木門上,聲音輕而弱。

季耀庭滑坐在門檻上,将頭埋進了胳膊。他轉動着臉擦去湧出的淚,擡起頭吸了吸鼻子道:“英英,你性子急。去趙家還能有什麽好話……自取其辱罷了。”

“求你了,哥。我曉得輕重,我不會哭鬧。”季英英趴在地上哀哀的哭。她早就對趙修緣說過,如果他娶不了她,告訴她一聲便好。她不會纏着他,她真的不會呀。

淚水一點點将地上的葦席洇得濕了。第一次和趙修緣定情的時候是個雨天。

雨突如其來,趙修緣提着她采集的染料植物,拉着她朝竹林寺飛奔。雨下得越來越大,寺裏的紅牆被隔在白色的雨幕那頭,趙修緣和她無奈地躲在大樹下。他讓她等着,将布包交給她頂着,用袍袖遮着頭飛快地沖進雨裏。

她以為他跑回寺裏取傘。沒想到他跑到旁邊的芭蕉樹旁,折下兩片蕉葉,又奔了回來。雨下了一個時辰,他舉着兩張蕉葉站在她面前,為她撐起了一角天空。雨水順着他的鬂發往下滴,他就像一只落水的小狗。

季英英記得,她的臉蹭到了他的胸膛。雨水涸濕的衣裳下透出他咚咚跳個不停的心。

“我只想問問他。”季英英閉上了眼睛,“我沒想過去趙家。我去趙家做什麽啊?我能沒臉沒皮地找上趙家質問他為何不娶我嗎?後天就是十月初九,我要去益州城。我只要他親口告訴我一聲。他是無奈,還是心甘情願,我都不在乎。哥哥,我不惹禍,我不生氣,我也不罵他。我只要聽他告訴我就好。”

她只想問問趙修緣。想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待她。為什麽要瞞着她呢?是為了得到她的配色嗎?不,趙修緣不是這樣的人。新的配色是她主動送過去的。不會是為了配色。那又是因為什麽呢?八月十五,他就可以告訴她,娶不了她的。

她眼前晃動着他的臉,他的笑容。他注滿情意的眼神。耳邊回響着他的聲音。紛繁雜亂,一古腦塞了進來,撐得她腦袋都像要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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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英,你為何一定要聽他告訴你,才死心呢?”季耀庭痛苦地望着滿庭落葉,聲音疲倦不堪,“你這麽聰明,你還猜不到嗎?得了你的配色,織出了好錦。趙家仍然擔心楊家也有好錦。與都督家結親,是為了多個臂膀。趙家對錦王勢在必得呀。”

屋裏爆發出痛哭聲。季英英哭得喘不過氣來。

是的,她都明白。可心這麽疼,疼得讓她受不了。見趙修緣一面是她的執念,仿佛他的話才是那把刀,能利落斬斷她所有的情緣。

“我餓了,哥哥。我睡一覺端碗粥給我吧。”季英英趴在門口,聲音弱的像貓叫。

那天回了家,季氏生怕季英英爆怒沖去趙家,把她關在了家裏。季英英沒有胃口,三天裏除了喝點水,幾乎沒吃東西,眼見着憔悴了。

趙家将趙二郎的親事瞞得嚴嚴實實,和牛副都督家結親的事并沒有傳開。季耀庭托了各種人情,打聽到重陽過後沒多久,趙申氏去了趟城北的信相寺進香。很巧,那天牛夫人也去了信相寺。(隋大業年間,蜀王楊秀所建。傳說清代有人夜見紅光出現,官府派人探視,見紅光中有文殊菩薩像。清康熙年間重建,改名成為今天的成都文殊院。)

牛七娘道今年底趙二郎娶自己的姐姐。趙申氏又和牛夫人見過面。季氏認定兩家秘而不宣親事是為了今年的鬥錦。趙牛兩家結親,絕不是空穴來風。

跨院裏的黃桷樹飄落了一地枯葉。季耀庭坐在門檻上,喃喃說道:“英英啊,你就當沒和趙二郎好過吧。見了又如何?他甘願也罷,無奈也好,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了。那天碰到牛七娘,你險些當場失态。去了益州城,你在臺下觀鬥錦,趙修緣坐在臺上。你們能說上話嗎?惹趙牛兩家注意到你,你将來在益州城還有立足之地嗎?”

門後沒有了聲音。季耀庭心裏發慌,起身開了鎖,見季英英昏倒在地上。他抄抱起她放在榻上,喊了立在外面的兩個丫頭進來:“去煮碗白粥來。”

绫兒飛奔去了廚房。湘兒抹着淚道:“郎君,要不要請郎中來呀?”

“她這是餓的。等她喝了粥,養一養就好了。你小心侍侯着。”季耀庭去了外間堂屋坐着。

郎中是不能請的。三道堰就這麽大,除非季英英真的病倒,他絕不會将事情傳揚出去。憑什麽趙二郎要歡天喜地的議親,季英英卻要成為別人眼中的笑柄?

李嬷嬷在門口探了探頭,季耀庭往裏間看了一眼,走了出去。

兩人站在院裏黃桷樹下低聲交談。

“大郎君,太太憂心得幾天沒睡好了。這兩日還請你守着小娘子。等鬥錦之事過去,趙牛兩家公開了喜訊。小娘子就想開了。”

“我曉得。”季耀庭嘴裏答應,心裏卻在苦笑。妹妹不是想不通,過了鬥錦之日,她也想見趙修緣一面。他想了想道,“跨院外頭是季嬷嬷親自守着。英英現在體弱,也跑不出家門。我去見見母親。”

不讓季英英見趙修緣說個清楚明白。她心裏始終邁不過去這道坎。季氏此刻異常堅持,不肯再讓兩人見面。

“湘兒。大郎君呢?”季英英慢慢睜開了眼睛。

“娘子,李嬷嬷來過,大郎君出去了。”

季英英望向屋頂。陽光透過琉璃明瓦投下一道光柱,細小的塵灰在光柱中飄浮着。她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仿佛那些年少時光都化成了塵煙。她的唇角漸漸綻開了一朵凄然的微笑,“鬥錦。都是為了鬥錦。後天,我一定要去益州城。湘兒,你幫我不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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