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你還是很難過……是嗎？”

從高臺下來後，愛麗絲注意到傑夫看起來渾渾噩噩的，仍然不太正常，于是她放低了聲音，溫柔地詢問道。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止是傷感，傑夫根本無法擺脫沉重的負罪感和愧疚。

“我不應該活下來的……是我背叛了費羅米娜……”傑夫痛苦地遮住眼睛，“要是當時我和其他人一起被殺了就好了……我應該被殺的……”

愛麗絲慢慢地攥緊拳頭，她深吸了一口氣，才抑制住噴湧而上的悲傷，道：“我也一樣，傑夫……我和費羅米娜一起長大，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對她的愛絕不會比你更少，此時我經受的折磨也絕不會比你更少！但是……但是……”

她像是花了許多時間才讓自己的心情勉強平複下來，然後再次開口道：“但是我們還有我們的國家要守護啊！今天你看到了嗎？這個國家哺育着那麽多人，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所認識的費羅米娜是一個怎樣忠誠的公主和龍騎士，所以……也絕不會有任何人比我更吃驚于她的叛變……那天的費羅米娜，已經不再是我們所認識的那個一心為王國的費羅米娜了！”

“可是，愛麗絲……我們像這樣結婚……如果費羅米娜知道了的話……”從嘴裏吐出“結婚”這個詞彙，似乎對傑夫來說是非常困難的事，他的嘴唇顫個不停。

“難道你還有可能愛上費羅米娜之外的人嗎？”愛麗絲那輕柔的聲音慢慢地道，“我明白，因為我也一樣……在好友一生都不可能結婚的情況下，我又怎麽可能心安理得地和其他人投入戀愛和婚姻呢？但傑夫，你知道，一生不婚這種事，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都絕不會允許我們。所以……只有現在才是最好的處理辦法。讓我們用剩下的一生，來一起憑吊對費羅米娜的愛吧。”

傑夫總覺得愛麗絲的說法透着怪異，可他卻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怪異。盡管他是費羅米娜的戀人，而愛麗絲是費羅米娜的摯友，但實際上，他們之間的關系并不密切。倒不是他不想和愛麗絲友好相處，而是愛麗絲一直在刻意地回避他。有時候，他會隐隐感覺到，這個人人都交口稱贊的紅發少女看着他的眼神非常淡漠。

實際上，傑夫甚至有一點怕愛麗絲。

跟外表冷淡嚴肅，但一旦打開心房就無所保留的費羅米娜不同，愛麗絲對誰都好，對誰都是一副溫柔友善還夾帶一點腼腆的笑意，但也因此對誰其實都只是泛泛之交。唯有對費羅米娜是個特例。因為愛麗絲很小就被選為公主的侍讀，因此她們是一起長大的，睡同一個房間吃同樣的食物，只有她們才是真正的朋友。

然而，也正是這個愛麗絲，告訴他費羅米娜已經和魔族勾結，試圖摧毀整個人類世界。他們的關系是從那時才古怪地密切起來的，那晚愛麗絲一個人頂着寒風暴雨從王宮裏遛出來，對着他流了很多眼淚，然後又一個人匆匆地跑回去。要知道愛麗絲的身體一直不好，她本來是不能多吹風的。

“可是……我清楚國王為什麽那麽早就宣布費羅米娜的死訊，但她還沒有……”傑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還抱了怎樣的一分期望，明明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她不可能還活着了。魔族一定給她灌輸了什麽，但那毫無疑問是欺騙。等費羅米娜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她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殺掉。你知道的，那就是魔族啊……”愛麗絲搖了搖頭，“我想國王陛下也是确信了這一點，才那麽早下結論不是嗎？況且……這樣才有利于保護費羅米娜的名譽。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她是故意被奧斯維德抓走的話，他們會怎麽想呢？盡管費羅米娜背叛了我們，可我依然希望她永遠都是民衆想象中的那個最完美的公主……”

傑夫再也說不出什麽了。盡管給人的印象可能是不善言辭，但其實從過去愛麗絲就異常地擅長說服他人，沒有人能夠拒絕這個紅發女孩的請求。

他只是默默地再次握住了那柄總是放在身邊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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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則雙手握住了挂在胸口的銀白色的十字架，虔誠地低聲祈禱道——

“萬能的神啊，請你保佑我最珍愛的摯友。清除她的心中的陰霾和黑暗，引導她迷途的靈魂回歸正途。等到時間走到的盡頭的時候，我們都終将歸于你的懷抱，我也将在那時與她團聚。萬能的神啊……”

……

……

“雖然奧斯維德大人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可你們也沒有必要這麽快離開呀。”蘇珊握着費羅米娜的手，依依不舍地道，“我們這裏雖然不大，不過房間還是很充足的，你們完全可以再住幾天。魔界這麽大，你又是難得可以來一趟……”

面對蘇珊的邀請，費羅米娜有些手足無措。

大概因為人類的血統多過魔族，又一直由于缺乏朋友而孤單，蘇珊表現得很喜歡她這個人類，費羅米娜這幾天簡直招架不住她過分的熱情。

“不……在城堡裏，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處理。”費羅米娜回答。

梅麗普的靈魂還被困在瓶子裏，只有她趕緊回城堡，回到她自己的身體裏去，才能讓梅麗普再次進入這具身體之中。為了讓奧斯維德療傷，他們又多在這裏住了五天。按照計劃的話，他們早就應該返程的。

想到這裏，費羅米娜不禁感到對梅麗普的歉意。

另外……

她不安地抿了抿嘴唇。

她沒有和任何人說，可其實她已經做了好幾天噩夢了。并不是過去時常夢魇的傑夫和愛麗絲死去的那個噩夢，而是關于她的弟弟路德維希。

米娅……

米娅……

等着，我這就殺掉奧斯維德，替你報仇……

只要她一閉上眼睛，這個聲音就一直她耳邊不停地回蕩。夜晚的時候，會一直響到她被精心為止。世界上只有路德維希一個人會用“米娅”這個稱呼來喊她，所以絕不可能錯。

不知道為什麽，費羅米娜有種極為不好的預感。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蘇珊終于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開費羅米娜，“如果有機會的話，你随時都可以來找我啊！只要學校放假，我就會在爺爺這裏。你千萬不要怕爺爺，他看起來很兇，可實際上很歡迎你們來的！”

“……哼，不要随便替我做決定啊，小丫頭。我可不歡迎這群麻煩的家夥！奧斯維德那個混蛋在房間裏睡了兩天，我感覺房間都變臭了！等他滾回去，我要把房間炸了重新裝修！”雷克斯忽然從某處冒出來，将蘇珊和費羅米娜都吓了一跳。

費羅米娜扭頭找了找，果然很快就看見了奧斯維德，他跟着雷克斯一起出來的。

注意到她的視線，奧斯維德微微點了點頭。費羅米娜僵硬一瞬，移開目光。

蘇珊和雷克斯祖孫兩人又鬥了一會兒嘴，費羅米娜他們一人一魔也準備好要出發回邊陲森林了，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行李，根本沒有收拾的必要。

因為這附近被特殊的魔法束縛着，奧斯維德不能再憑借魔力輕松地移動了，他們兩個人必須一步步地往外走很長一段時間。費羅米娜原本以為這一路的氣氛會十分尴尬，但是并沒有。

因為雷克斯始終跟在他們身後幾米處，要麽自顧自地罵兩句奧斯維德，要麽悠悠地哼歌。他一個人就熱鬧的不行，其他人實在很難尴尬起來。

“雷克斯，你不必再送我們了。到這裏就夠了，我們可以自己回去。”費羅米娜終于忍不住道，讓老人家這樣跟了幾公裏，即使知道對方是個強悍的不可思議的魔族，依然令人感覺不好。

誰知雷克斯渾身的毛都一下子炸了開來：“誰送你們了？！我只不過是每天慣例地散步而已！是你們擋在我散步的固定線路上了好嗎？！”

“……”

半個小時後。

一路都沉默不語默默走路的奧斯維德忽然轉過了頭，看向仍跟在他們後面哼一首不知名曲子的雷克斯。

“魔法的束縛已經沒有了，我們要離開了。”他道。

“哼，你裝成這麽淡定的樣子，其實走了這麽多路已經累瘋了吧？”雷克斯不客氣地說，“我和你這種只會用魔法偷懶的弱者不一樣，還精神得很呢。”

奧斯維德并沒有順着他的話說，他只是繼續用那種缺乏起伏的聲音道：“你打敗了我，按照加菲爾德留下的訊息，你可以去就任魔王了。”

費羅米娜一愣，她之前只是震驚于奧斯維德的敗北，卻沒有想到這一點。

的确，魔界的王位長期空缺就是因為奧斯維德的不敗，現在，雷克斯打破了這一點。

“別開玩笑了，你以為我會承認這種戰績？打敗這麽虛弱的你根本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才不承認這場無聊的勝負！”雷克斯拔高聲音道，“你快點給我搞定你旁邊這個小姑娘，破除那個該死的契約！我要和你堂堂正正地決一次勝負，然後踩着你的屍體踏上王位！”

雷克斯慷慨激昂的話，令旁聽的費羅米娜精神一震。

這是……騎士精神？

魔族……果然也有騎士精神？

奧斯維德似乎也對雷克斯的話感到意外，他沉默了幾秒，才道：“你沒必要做這些，不過，謝謝……”

“別誤會了，你別以為你把那個契約的秘密和關于血統的事告訴我，前面的帳就能一筆勾銷！本大爺的天賦可是仇恨！我可是靠恨你才活到現在的！你所幹的事，我一生都不會原諒你的！”雷克斯暴躁地吼着，“滾吧！滾吧！我散步散累了，要回去罵蠢孫女娛樂了！”

奧斯維德對他微微一點頭，接着将費羅米娜拽入法袍之中，一瞬間便消失了。

雷克斯一個人頹然地原地站了一會兒。

“呸……這裏的空氣真冷。”面對空無一人的空地，他低低地罵道。

接着，雷克斯轉過身，往漫長的原路方向一步步地返回。

因為天賦是仇恨，所以他憎恨着和他絕交的奧斯維德，憎恨着幼時逼他既學劍術又學魔法的父母，甚至憎恨着将他獨自留在世上的人類妻子莉莉娅。這些仇恨使他支撐着這副随時會散架的身體活到了現在，遠遠超出普通魔族一倍的壽命，以後也将會持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