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對峙
軍方的效率很快,時周還未入睡之前,就聽見樓下的腳步聲和小聲攀談聲,他倒不心虛也沒有好奇心,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數綿羊。
自然也不清楚,臉上面無表情心中無奈的司凜在誠惶誠恐認出他的軍官邀請他到屋裏款待前,最後看了一眼時周先前露面的窗戶。
傻子都能猜到是那個學生通知的。
但軍官都特有職業操守地把他當傻子,絕口不提是新兵舉報的。
認出他的軍官正好就是帶領時周他們連的鄭教官。
司凜索性當做自己是來教學考察的,和訓練新兵的教官們相談甚歡,甚至一度激發了教官的激情,臨時修改訓練大綱,把強度往上翻了一番,拍着胸脯表示願意為帝國培養足夠優秀的人才。
司凜雖然一身駝色風衣,中和了他本身的冷冽氣質,但光坐在椅子上閑閑地轉筆便有震懾人的威信:“每年基層會篩選出有潛力的好苗子送往帝國軍校,但我們發現這些學生最後……”
“最後怎麽了?”教官着急,他帶過許多屆新兵,感情很深,聽見他們可能并不如想象中的順心難免着急,恨不得搖晃司凜的衣領讓他快點講完。
當然他只敢想一想了。
“他們剛入學的時候和軍校的同學差距太大,拼命埋頭學習,不和其他同學打交道,軍隊裏協作能力很有必要。”司凜搖頭,“不過本質的原因還在于他們的落差太大了。”
教官瘋狂記小本本:
好的!訓練量翻兩番!我帶的兵不能輸!
放下筆後滿臉嚴肅地向司凜敬禮:“元帥放心!我的兵一個都不會差!”
司凜滿意地微笑,黑色的瞳孔中眸光閃動,星星點點像落了閃光的碎片。
一點都不會讓人看出來他在發洩計劃臨時被破壞的氣悶。
清晨東方魚肚白剛剛顯露,被突擊弄的有陰影于是穿着軍裝睡一宿兒的新兵們滾下床匆忙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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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周時刻觀察教官的動态:特意折騰了自己的發型,指尖比昨天繃得更緊,眼神更加目不轉睛直視前方,喊口號的聲音更加洪亮。
看來來了個大人物。
但任天皇老子來了也不能阻攔他中庸不想出風頭的想法,風吹雨打雷打不動地裝柔弱是他的口號。為了不再度被書中的人物注意到,混日子他也認了。
不過他猜錯了一點,今天來的除了一個大人物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中人物。
十公裏的越野拉練開始,站在樹蔭下的艾維斯低頭,語氣裏含着深深的懼意:“元帥怎麽有空親臨?”
“随便逛逛。”司凜望着無比恭敬的艾維斯,分辨不清臉上的神色。
他換了一身行頭,襯衫下擺紮進勁瘦的腰下,肩頭繡了繁複細密的花紋,隐隐辨認出薔薇的姿态。
艾維斯心下忐忑,不明白司凜突然來到這裏的目的,難不成最近動作太過頻繁引起司凜的懷疑了嗎。
他不敢多做揣測,專心提起精神擔心說錯話:“您突然到訪,我吓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麽簍子。”
艾維斯擔任中校,本來新兵營的事情于他而言算越級管轄,但下屬的少尉臨時出差,他才得以有借口過問。
司凜微笑:“你做的很好。”
艾維斯吃不準司凜有沒有在敲打他,只好用笑容應對。
氣氛一時安靜下來。
司凜挪開視線,艾維斯有些小心思他當然清楚,只要不踩在軍隊的原則上,他可以充耳不聞。
新兵們朝氣蓬勃,哪怕哼哧哼哧累得不行,仍然可以見識到的身體裏散發的生機勃勃的生命力。
恰好,一個步伐舒展但動用全部面部肌肉表明自己真的很累的漂亮小鹹魚引起他的注意力。
他似乎不堪重負一般腳步踉踉跄跄,實則極有章法控制在舒适的範圍內。皺起眉頭和旁邊的同伴哀嘆背上的東西太重了,實際上按照肩膀的傾斜程度和磨損程度,包裹根本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再多瞧上幾眼,灰藍色如同陰天的海的眼睛和昨天晚上月光下的那雙眼不謀而合。
小騙子。
司凜一邊閃過這個稱呼一邊收回目光,回到和艾維斯的對話裏,腳步微動,恰好擋住艾維斯肯能看見時周的視線。
艾維斯屏氣詢問:“元帥,您在看什麽?”
司凜平淡:“有一只鷹飛過了。”
似而非似的話,艾維斯聽懂司凜不欲自己擅自過問他的行為,沉默地繼續低頭,暗中皺了眉:要馬上告訴珀西商量主意。
***********
帝國當今掌權的皇帝年事已高,老皇帝撐着身體慢慢熬,衰老如同樹皮的臉上時常寫滿疲憊。
珀西無聲地整理完卷宗退出房間,小聲同王室總管透露陛下安寝的消息。兩者交換了眼色,總管笑盈盈地請走他。
宮廷的琉璃瓦反射陽光的彩虹色調,珀西的靴子踩在長廊地板上铿锵有力。
不遠處的人影逐漸清晰,紫衣飄逸,高貴優雅。
“太子殿下。”珀西行禮。
蘭斯停下腳步:“珀西大人。”
兩個各懷鬼胎的人言笑晏晏,一位清風朗月,一位俊美邪氣,外人看來不失為一道風景線。
“聽聞殿下又尋覓了一位新歡,殿下好豔福。”
蘭斯唇邊的微笑僵硬片刻,收斂了周身的好脾氣:“珀西大人是不是太閑了,城東那塊地皮不打算多照看一些嗎?”
珀西眼眸微暗,從政需要大量的財力支持,他和一個豪門暗中達成了城東競标方面交易。
不過蘭斯知道這件事他并不感到意外,如果蘭斯真的如同表面謠傳那樣是個沉迷感情的廢物,皇室怎麽可能還那麽重視他。
珀西的嘴角勾起一抹不羁的笑,眼中分明閃動着狩獵的光芒,血腥殺戮争鬥始終是他的最愛,激起他內心的戰鬥欲。
蘭斯像是不經意,輕描淡寫拐了個話題:“聽聞你和時清的關系不錯,怎麽他哥哥的葬禮你沒有去?”
珀西喉結滾了滾,似笑非笑:“那可是殿下曾經的相好,我和時清再怎麽相談甚歡怎麽會比得上您呢?”
蘭斯微笑,表情溫柔又善意:“大人的手不要手伸得太長了,小心受傷。”
珀西微微躬身:“多謝殿下提醒。”
擡眼相對的瞬間,似乎有火光閃過,又迅速交錯視線。
“不打擾殿下了。”
“大人慢走。”
轉身的同時,兩人同時變換冷笑的神色,嘴角挂着嘲諷。
目睹珀西的身影最終消失在長廊盡頭,蘭斯似在自言自語,輕緩的詢問裏帶着迷茫和難過:“阿周,你和他究竟是什麽關系?”
不會有人回複他,蘭斯握緊口袋裏的懷表,一擡眼,又是人人稱贊的端方君子。
議會廳內,早已等待多時的艾維斯在珀西推開門後起身彙報今天的狀況:“元帥今天到西區了。”
“司凜?”珀西感興趣地挑眉,“他去那裏做什麽?”
“我是怕我們的打算……”
“放心吧,司凜暫時沒有加入我們政客之間的争鬥,始終保持中立态度。”珀西篤定,像是想起什麽,眼角透出一股嘲諷,“要是軍方加進這趟渾水之中,場面應該會變得很有趣。”
司凜手握帝國軍權,皇室對他有所束縛又有所忌憚,司凜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團巨大的謎團,要是真正探究起來,恐怕不比哪一個人幹淨。
“您和蘭斯見面了。”艾維斯肯定。
珀西出身平民窟,他所有膨脹的野心都源于小時遭遇的污濁肮髒。他拼命向上爬,抛棄自己的情感,不擇手段地利用一切,就是為了不再生活在臭水溝裏,不願成為貴族眼中如同豬狗一般的存在。
這樣的經歷使得他與皇室貴族天生對立,逐漸脫穎而出成為激進派的代表人物,每一個議案都在争鋒相對。
艾維斯聽出珀西語氣裏殘餘的争鋒相對,這個時間只有定期看望皇帝的蘭斯會和珀西碰面。
珀西點頭:“他問我時周的事。”
時隔許久再度聽到時周這個名字,艾維斯一瞬間恍惚,竟沖動地脫口而出:“大人為什麽沒有去參加時周的葬禮?”
艾維斯與珀西相識于微時,是他為數不多托付了信任願意并肩作戰的合作對象。
僅僅是合作對象,而不是夥伴。
珀西不認為自己需要太多真心換真心的無謂感情,利益才是能令他們長久維系在一起的根本。
艾維斯的發言令珀西感到些許冒犯,他皺了皺英挺濃密的眉毛:“艾維斯,你逾越了。”
但罕見的,艾維斯竟然沒有低頭,而是更加痛惜地追問:“大人,您後悔嗎?”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他作為旁觀者,尚且痛惜那樣幹淨年輕的生命逝去,甚至羨慕過少年對珀西付諸的小心翼翼的深情。可一切如同煙花一般,絢爛不了多時,馬上歸于落寞。
珀西怔愣,有些被問住了。
他對時周演過很多的戲僞裝深情,送上落星花博他一笑,牽他的手偶爾和他吐露疲倦,不需要過多言語就能得到一個溫暖散發草藥香的擁抱。
他做着虛妄的戲,享受片刻沉溺其中的放縱。真真假假到底誰是戲中人。
半晌後,珀西擡眼,碧綠色的眼眸重歸一望無際的風平浪靜:
“我沒有可以後悔的。”
時周已經死了,他再也沒有什麽可以後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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