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沒有嘗試開機,眼睛始終看不見。

之所以能夠肯定鹿照遠臉上有傷口,還是之前打架的時候,看見的。

但視線明亮的時候,對于事物的觀察沒有像失明了這樣仔細,祝岚行回憶着之前的印象,手指試探地在對方臉頰上輕碰着,一下按到了對方的嘴角,底下還藏着點尖銳的,是鹿照遠的虎牙。

“嘶——”

很明顯的一聲抽氣響在祝岚行的耳旁。

祝岚行反應飛快,一句話描補過去:“之前我看有人揍你臉頰,口腔內有沒有傷到?”

“沒事,沒有。”

鹿照遠脖頸後的寒毛悄悄豎起,他抿抿嘴,藏起自己的牙齒,但沒有躲開祝岚行的碰觸,這種碰觸讓他感覺到了一點點古怪的惬意,在一面緊張的同時,又一面感覺到放松。

可能……有些人天然讓人親近與安心?

“就是臉頰刮了下,剛才打架的時候,有個人戴了戒指。”鹿照遠心不在焉地說着廢話,還在心裏琢磨着這種“天生親切”體質。

仔細想想,在見到的幾個人中,面前這個雖然看着最冷,但毫無疑問是親切感最足的,祝野樓不太明顯,确實也有些;至于祝岚行……

可能真沒有。

也許是不同家庭教育出來的緣故吧。

鹿照遠邏輯缜密地想。

同時,祝岚行也再一次計算着角度,伸出手……

這回碰到了傷口。

他悄然松了一口氣,接着便感覺到指腹下的粗糙。

剛才光線昏暗沒看清,現在摸着……臉頰破了口,外皮卷起,足有指甲殼的長度,傷勢并沒有鹿照遠說的那樣輕描淡寫。

祝岚行沉默片刻,問出心中疑問:

“那些人是誰?看樣子,他們是有預謀來堵你的吧?你之前和他們有過沖突?”

“外校的,算是沖突吧。”這個話題将鹿照遠注意力扯回來了些,他嗤笑一聲,“之前打過比賽,輸球了急眼了,開始在場上下黑腳,不踢球了改踢人了……”

“然後?”祝岚行問,但他差不多知道後面的情況了。

“然後,”鹿照遠長腿一伸,背靠公園椅,帶着些懶洋洋的無所謂勁,“想踢人大家就一起踢人,難道只有他們長了兩條腿?結果對方踢人的技術和踢球的技術一樣爛,爛上加爛,輸球又輸架,最後被我們灌了六個球進去。”

鹿照遠一動,祝岚行的手指就失去了方向。

他不安地蜷了下指頭,按下立刻抓住人的沖動,将注意力集中現在的問題上。

祝岚行不太了解足球,以他微薄的知識,足球的輸贏球數都低,有三五個球,似乎已經是了不起的大勝了。

至于像鹿照遠說的六個……他也不确定是鹿照遠這邊太厲害,還是對方太魚腩。

“所以他們這回來堵你。”祝岚行口吻肯定,他想着自己開視頻拍攝到的鹿照遠兇狠的表現,不露聲色地試探一句,“還好你應對得當。”

“沒什麽大不了的。”鹿照遠回複得極其平淡,“三不五時就要來一回。五個人還能打打,人數再多,就見機行事。”

“……”

問題确實存在,而且很嚴重。

打架對于鹿照遠是家常便飯,一個一拳倒,三個不夠揍,五個勉強行,五個以上,再掂量掂量。

這種打出心得,打出體會,打出風采,打出氣勢的模樣,還真是獨樹一幟。

“為什麽不報警?”祝岚行問。

“……我能夠解決的事情,為什麽要報警?”鹿照遠古怪反問,“又拖又麻煩,還未必解決得了問題。”

我只怕你未來被警方解決了。

祝岚行望着鹿照遠聲音傳來的方向,在心裏,緩緩回了這一句。

但可想而知,對打架事業這麽娴熟的鹿照遠,是不會聽進去他這句話的。

他索性沒有說,只在短短停頓後委婉告誡:

“你要心裏有數,小打小鬧沒有關系,只怕有一次發生意外。能找警察解決的問題,還是找警察解決。不能或者不方便的話……”

他告訴鹿照遠一串數字。

鹿照遠一下沒反應過來,迷惑問:“什麽?”

祝岚行再将數字重複一遍,這是屬于27歲的祝岚行的號碼。

“我的手機號碼。”祝岚行說,“有任何需要的話,來找我。”

他真不想有一天要去局子裏看鹿照遠。

到時候,總不能也犯個事,跟着進去吧?

說完了最重要的,祝岚行沒有忘記鹿照遠臉上的傷口,再次拿起棉球和碘伏,對鹿照遠說:“過來一些,我幫你消毒。”

鹿照遠沒動。

祝岚行沒有聽見任何動靜,連衣料摩擦的聲音都沒有。安安靜靜的一會後,倒是響起了鹿照遠的說話聲,語氣異樣:

“你為什麽這麽照顧一個陌生人?”

“我比你大十歲。你對我而言,還是個小孩。”

眼睛失明,祝岚行其實并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麽樣的年齡。但人長大了,模樣變化就小了,他選擇告訴鹿照遠真實年齡。

“照顧小孩,不需要太多理由。而且岚行和你同班。”祝岚行将這個借口說得像是真的,“他剛轉學過去,你們好好相處。”

鹿照遠吐出一口氣。

怪異的對話有了個理所當然的結尾。

鹿照遠也理所當然的回應:“我會的,大家都是同學。”

他再看祝岚行還拿着的棉球,伸出手,将其從對方手指上拿過來:“我自己來吧。”

祝岚行沒有堅持。他眼睛不方便,做太多的事情容易露餡。

他等了一會,等到鹿照遠的一聲“好了”。

傷口處理完了,電量應該也積蓄得差不多,祝岚行沒再試圖做什麽事留下鹿照遠。

一來,時間太遲;二來,他認為鹿照遠今晚需要休息。

祝岚行:“你打算怎麽回家?”

鹿照遠:“坐車,前邊有車。”

祝岚行嗯了一聲:“快回去吧。”

鹿照遠才站起身,突然見着一樣東西:“你的電腦。”

祝岚行:“放着就行。”

鹿照遠沒聽這句話,他拿着電腦,打開看了一眼,眉頭皺起來:“屏幕碎了,外殼的漆也掉了,我帶去修好了,再讓祝岚行帶回給你吧。”

“沒事。”祝岚行再說一遍,“不用在意。”

鹿照遠沒聽,轉身就走。

他心中有一杆秤。

幾十塊錢的醫藥費無所謂,非搶着付錢才是斤斤計較。

電腦不一樣。

大件的財物,責任分明,要不是沖過來幫他,面前的人也不會摔出電腦,摔壞電腦。

走沒兩步,手臂被人扯住了。

鹿照遠回頭一看,坐在椅子上的祝岚行站起來,拉住他。

祝岚行拉住人後,停頓一下,按照感覺,揣測着擡起手,再慢慢放下,放在鹿照遠肩膀上,揉了揉。

鹿照遠仿佛在祝岚行望向自己的雙眼中看見了一點笑意。

那點笑意像夜空裏的星,明明滅滅,捉摸不定,勾得人一眼栽了進去,直到主人開口說話。

“你還是個打工的學生,不要太逞強。這臺電腦才買兩天,拿回銷售處,可以換一臺全新的。”

也就幾十秒的閃神,被美色所迷的鹿照遠手中的電腦被祝岚行拿回去了。

他輕咳一聲,挪開視線:“能換嗎,那就好……”

解決了電腦的事情,鹿照遠總算安心離開,祝岚行也重新坐回位置上。

他知道鹿照遠是騎小黃車走的,腳踏蹬着鏈條的聲音還在耳旁……但越來越遠。

這道聲音消了,其餘聲音響起。

角落傳來細碎的西索響,也許是野貓在翻垃圾桶;前邊有膠底摩擦路面的沉重腳步聲,可能是醉漢恍恍惚惚地路過。

嘈雜的聲音層出不窮,花樣多端,可眼前又總是黑暗的,無論撕去多少層,也還有下一層的黑幕。

祝岚行握緊手機。

他置身在一個喧鬧又孤獨的世界。

世界永遠喧鬧,他恒久孤獨。

接着,他擡起手,揉了下眉心。

七年的時間,本來多少有些接受了,但一旦再度恢複光明,黑暗就又變得令人恐懼,宛如一群螞蟻,沿着你的腳踝,細細密密的往上爬。

能夠緩解這種恐懼的,唯有光明。

也就是開機。

但現在開機,電量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到明天上午,如果支撐不到……明天又是雞飛狗跳,滿嘴火車的一天。

祝岚行摸向手鏈的手,扣緊手腕。

幾秒鐘後,他克制住,松開自己的手,改握緊手機,解鎖屏幕,拇指來到屏幕的左下角,點開通話,開始按數字撥號。

他想要撥打一個號碼。

但是沒有讀屏軟件的手機,不能讓失明的人确定按鍵的位置。

祝岚行試了好幾次,有時候成功播出電話,有時候沒有成功,無論成功與否,他都沒聯系成功自己想找的人。

直到不知怎麽地,按到了手機響起提示音。

“有什麽能夠幫你的?”

是手機智能語音。

智能手機沒有下載讀屏軟件,但有智能語音系統!

祝岚行恍惚過後,緊繃的心松開,這才發現後背冰涼涼一片,他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那一片冰涼就浸透皮膚,沁入肉體。

“呼叫威廉。”

這一次,電話接通。

對面傳來的聲音,正是之前和王勇男溝通過的“祝岚行家長”:“岚行少爺?”

祝岚行:“威廉,追蹤我的位置,過來接我。”

離開祝岚行以後,鹿照遠踩着小黃車,但騎得不快,慢吞吞騎沒有兩下,碰到十字路口的紅燈,又停下來等待。

他有些心不在焉,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不在焉。

只是……今天見着的這個人的模樣,老在腦海中晃着,兩人晚上的對話,也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想。

想了許久,也不知道有沒有錯過一個綠燈,鹿照遠突然看見一輛豪車自身旁飛快開過,并停在他之前騎出來的小路路口處。

接着,車門打開。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下了車,匆匆往裏頭趕。

鹿照遠望了兩眼,掉頭,往回騎,騎到一半,就看見進去的中年人再度走出小路,這一回,他還扶着一個人。

是祝野樓的哥哥。

中年人一路将人扶進轎車,繞到另一旁上車。

黑色轎車揚長而去。

鹿照遠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

對方身體不好?

這一點遲到的明白帶出了驚訝、懊惱,以及擔心,三者在鹿照遠心頭糾纏,讓回到了家,洗完了澡,都躺到了床上的鹿照遠始終不能安心。

他摸到手機,點開祝野樓的微信。

“你哥哥還好嗎?”

消息發出,對方秒回。

“岚哥?岚哥很好啊!”

“不是你表哥,是你親哥。”鹿照遠糾正,“我今天晚上見到你親哥了。”

哐當一聲。

隕石從天而降,砸在高小默腦袋上,砸出一排隊列問號。

所以我岚哥,精分出來的,還不是一個號,是一個家族號?

他抹了把臉,趕緊截圖,火速發送聊天記錄給祝岚行。

然後消息石沉大海。

而微信上,鹿照遠還在發消息。

“我剛和你哥分開,你哥被個中年人扶着走了,看着不是很好。”

“哦……我哥身體不太好,被人扶很正常。”高小默戰戰兢兢,在露餡的邊沿瘋狂試探。

鹿照遠想到了自己的弟弟,他停頓一會,又發消息,“對了,晚上碰見你哥的時候忘記問了,你哥叫什麽名字?”

“……”

靠!

高小默的腦海瞬間閃現以“野”為排行的一百種答案,又閃現以“岚”為排行的另一百種答案,還閃現——

媽的完全取不出來。

他只能寄希望于祝岚行趕緊回答自己,可時間分分秒秒過去,祝岚行毫無回音。

直到微信再度跳出新消息。

還是鹿照遠,短短一行,每個字裏,都透着懷疑與審視:“你親哥的名字,很難回答嗎?”

“我親哥叫……”

高小默左等右等,等不來,幹脆一橫心:

“祝霸總!”

他補充:

“他的名字已經不重要了,每個人都叫他祝霸總,他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就是一霸道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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