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無論何時, 迎接生來也送去死別的醫院總是熱熱鬧鬧。

病人的呻吟,家屬的嘆氣, 護士的手推車來來回回的滾輪轱辘聲。

但輸液室門前休息的小角落, 卻像是罩了個隔音的罩子,将外界的聲音無限縮小,又将內在的聲音盡數放大。

鹿照遠短暫怔了怔, 說:

“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出去玩,沒有被拐賣……”

“你那時候還是小孩子,出去玩本來就應該由父母陪伴,如果父母有事無法陪伴,就應該确保你不随意外出或有可靠的人照料。”

祝岚行說。

他看見了鹿照遠的面色變化, 那點兒怔怔變成了沉默,被鹿照遠壓在抿直的嘴角上。

任誰都知道當年無論哪件事, 都怪不到鹿照遠的頭上, 連鹿照遠本人都知道。但有時親近的人就有那種本事,矯作虛僞,颠倒黑白,還一副為了你好的模樣來騙你。

祝岚行輕輕一哂。

這讓他想起了一些令人厭倦的過去, 但是還好……

他擡起手,輕輕揉了揉眼眶。

眼前依然明亮, 沒有那場事情之後另人絕望的漆黑。

還好, 有鹿照遠。

鹿照遠确實是知道的,理性來講,這件事怪不到他的身上;但他總也會想, 如果那天沒有出去玩,沒有被人拐走,自己不會受苦,弟弟也許就不至于要面臨這種險死還生的經歷。

這些年來,他對父母的指責半是默認半是排斥,要說多難受,也沒有。

小時候面對這些的惶恐和自我譴責,随着時間的推移其實已經幾乎淡去了。現在再回想,記憶最深刻的,不是自己,不是父母,不是弟弟。

而是救了自己的陌生哥哥。

被救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記得這位哥哥,白天的時候想,晚上睡覺了之後做夢也會想。

只要想到了對方,就連險些被拐賣這件事,都變得富于奇幻和冒險的色彩。

哪怕時間已經過了這麽就,他現在壓根不記得這個哥哥的模樣面貌,但再想起這個人這件事,鹿照遠沉郁的心情依然回複,他嘴角扯扯,露出個微笑,破了冰:

“我爸媽和我弟弟的事情沒什麽好聊的,說來說去就那個樣。但有一件事,你肯定猜不到,當時救我的人不是父母不是警察……”

“……是個大哥哥?”

鹿照遠都懵逼了,脫口就是:“你會算命?!”

這聲音有點大,惹來前邊路過的護士的死亡凝視。

小小年紀,就敢在醫院搞封建迷信?!

祝岚行有點後悔自己的嘴快,老和學生在一起,他也變得咋咋呼呼,憋不住話了。

他清清喉嚨:“猜的。”

為防鹿照遠不相信,他還再補一句。

“我猜謎的運氣一向很好。”

這話說完,祝岚行看鹿照遠還是将信将疑,不過對方臉上似乎還琢磨出了些興致來:“你還能猜到些別的嗎?”

“什麽別的?”

“那時候的情況,對方是怎麽救我的。”鹿照遠。

祝岚行打個太極,輕描淡寫推出去:“這怎麽猜得到?我又不真能掐會算。”

“我給你點提示,怎麽樣?”鹿照遠卻有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我當時口鼻被捂,緊緊抱在懷中,救我的是一位大哥哥。當時大哥哥獨身一人——”

祝岚行眼睫動了動。

壓根不用猜,都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事情。

年少時候,這件事情還一度給他帶來了些驕傲,被鹿照遠一提起,又從久遠的過去浮上來,恍惚有了清晰的印象。

***

應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十二年前,他剛剛十五歲,自寒假開始,開發出了釣魚的愛好,從此每逢周末,都會去鄉下的水庫垂釣,不過那時父母生意正騰飛,總是忙碌,所以大多數的時間裏,這種家庭活動都變成了他的司機載着他去,然後司機在車上聽廣播,他自己拿着釣桶和釣竿,在水庫旁消磨一個下午。

那個下午收獲還成,他提着半桶的魚,心情舒暢地往回走,卻在鄉間的道路上,碰到了一行奇怪的人。

這群人是開着個面包車車回來的。

鄉間的土路,狹窄又不夠平整,面包車開得颠簸緩慢,車窗降下,祝岚行透過車窗,看見了坐在裏頭的四個人。

這四個人分別為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大人兩男一女,兩個男的坐在第一排,女人抱着小孩坐在後邊。

他們全帶着黑色的口罩,活像剛剛集體重感冒或者集體毀容了,于是哪怕坐在車子裏,也不得不遮着臉,免得影響到別人。

祝岚行心中覺得古怪,多看了兩眼,看見女人懷中抱着的小孩。

小孩在哭。

一顆一顆眼淚從眼眶裏啪嗒啪嗒掉下來,浸不入早就濕透了的口罩,于是順着臉頰滑向耳朵和鬓發。

祝岚行看着車中的時候,婦女也看見了他。

她拍拍懷中的孩子,怪道:“只是去醫院打個屁股針,哭了一路還沒哭夠?好了好了,媽給你揉揉好不好?”

女人有沒有去揉孩子,或者再怎麽安慰孩子,祝岚行已經看不到了,車子緩緩自他身旁駛過,揚起一潑黃沙,後車廂遮住了他的視線,後車廂遮住了他的視線,在黃沙裏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道路的盡頭。

祝岚行一直看着車子的背影,不由記了車牌號。

等車牌記在心中,像是一點靈光乍現,祝岚行突然明白了令他耿耿懷疑的地方:

小孩哭得那麽厲害,身體都一抽一抽了,為什麽從頭到尾,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祝岚行心中有了隐約的預感,當即打電話報警,把自己的所在地及所見的種種情況全告訴警方。接警員非常重視,當即表示要和鄉鎮分局聯絡實施探訪行動。

挂了電話,祝岚行看看天色。

天邊的晚霞映襯着鄉裏縱橫的阡陌和水道,樹木遮掩的小樓裏,不時傳來犬吠和雞鳴,到處是種催人歸家的暖黃色。

按照正常情況,是到了他該回家的時候了。

再說也報警了……

祝岚行握着手機,原地站了一會,還是将釣竿和水桶放在樹蔭底下,自己沿着道路小跑向前,朝剛才那輛車子追去。

鄉村很小,之前看見的車子停留在村子邊沿的一間平房前,幾乎轉個彎就能看見。

祝岚行接近的時候,他們剛剛熄火下車。

坐在前排的兩個男人正在交談。

“待會我和她去前邊拿東西,十分鐘後到,你進去收拾收拾,我們買完東西回來就走。”

“好。”

兩句話後,女人也下了車,她懷裏的孩子交到了坐副駕駛座的男人懷中,又跟着另外一個男的,一起往前邊的小賣部走去。

祝岚行藏在樹後邊,暗暗有點心焦。

十分鐘後,他們就要離開這裏了。

警察趕得急嗎?

前邊的一男一女已經走了,祝岚行踟蹰下,貓着腰,悄悄摸到了前方平房的窗戶下。

他扒着窗戶朝內小心窺探了一看,看見小孩被丢在沙發上,呆屋子裏的男人正在收拾東西——簡單粗暴至極,拿着個大床單,将所有東西挨個往裏頭丢,看這搜刮的樣子,像是要将這個屋子徹底放棄。

祝岚行只看一眼,就再縮回去。

他捂着額,飛快思索:

對方是成年人,自己沖上去肯定沒有勝算。

就算警察及時趕到,孩子還在他們手上,難保他們不狗急跳牆,傷害孩子。

現在是個好機會。

屋子裏只剩下一個成年人,只要想辦法,不動聲色地把這個人從屋子裏引開,就可以翻窗進去救孩子。

天氣不熱,祝岚行身上依然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短短時間,他想到了個好主意,當下拿起手機,撥給自己的司機,小聲叮囑對方一番。

電話挂斷,他耐心等了兩分鐘,外頭就傳來“砰”的一下碰撞聲,接着就是車子“滴嗚滴嗚”的警報聲。

祝岚行聽見平房虛掩的大門一下被推開,男子帶着鄉音的大嗓門響起來:

“你怎麽開車啊你?我車子好好停在那裏你都能撞上,你拿腳開的車啊!”

接着是自己司機的聲音:

“不好意思啊老鄉,我倒車的時候沒注意,撞到你車子了。你車上了保險吧,我們報個警讓交警鑒定下責任,然後走保險理賠怎麽樣?”

“不行!”男人急了,“報什麽警,有什麽好報警的,啥小事都要勞動警察,你不知道警察很忙的啊!”

幾句争執之後,守在門口的男人被私了的金額吸引,走出了平房,往車子停的方向去。

祝岚行悄悄松了口氣,直起腰,屏息推開窗戶,悄然翻進去抱起孩子,又悄然翻出來。

從屋子裏出來,祝岚行一秒不耽擱,一下朝平房旁的樹林裏拔腿狂奔,他不知道自己的行動是否驚動了背後的人,在奔跑帶起的風聲灌入耳朵裏的同時,他似乎聽見了男人憤怒的吼叫,也似乎聽見了隐約的警笛的聲響——

一路不知跑到了哪裏,直到再也聽不見背後傳來的聲音,祝岚行才喘着粗氣,停下腳步。

汗水一滴滴從他臉上往下滑,他低頭看着抱在懷中的孩子,看見小孩驚恐的睜大的眼睛。

“別怕。”祝岚行啞着嗓子說了一句,趕緊抽出手,解開蒙在小孩臉上的口罩,一解開口罩,就看見底下被膠帶捂得嚴嚴實實的嘴。

他又撕開膠帶,再解開小孩被綁住的手,還沒來得及去摸索腳上的繩子,那孩子用力一撞,撞開了祝岚行的雙手,從他懷中滾落到地上,連滾帶爬往前逃離。

祝岚行被弄得呆了會兒,趕緊幾步上前:“你真的別怕,我不是壞人,大哥哥是來救你的——”

小孩在地上翻滾着,人小體弱,沒能逃離祝岚行,他眼淚掉得更兇了,縮成一團,渾身抖得厲害,嘴唇也哆嗦着,可卻始終沒有叫出聲來。

是嗓子聲帶有問題嗎?

一絲疑惑掠過祝岚行的心底,他再度接近小孩,想要把小孩從地上抱起來,但在這之前,他突然發現,小孩因翻滾歪斜的衣領底下,有些暗色的痕跡。

他下意識扯了扯小孩的衣服,立時看見大片大片掐打出來的青紫,一塊疊着一塊,分布在孩子稚嫩的身體上。

種種痕跡,觸目驚心,最嚴重的地方,都紫到近黑。

祝岚行明白過來:

難怪小孩不出聲,被這樣毆打過,誰還敢出聲!

他沒有忍住,低罵一句:

“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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