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不要走
下午四點, 醫院走廊上安安靜靜, 陽光透過窗玻璃, 投射在光潔的地板上。
有病人在午睡, 護士推着裝有藥劑的小推車來來回回, 發出清脆的響聲。
面前刮過一陣風。
蔣林野按照陳良駿給他的地址,直奔VIP病房。
剛剛抵達北城就又原路折返,他在來的路上聯系到臨市負責人, 迅速搞清了事故經過。
陳良駿這家夥把話說得語無倫次,事實上側翻下去的是貨車, 而不是棠寧和簡薇坐的那一輛。這已經不幸中的萬幸,可他眼皮猛跳,仍然感到強烈的不安。
他已經回了臨市, 從別人口中确認了棠寧和簡薇傷勢都不嚴重,可還是聯系不到她。
這種不安和焦慮,像一種奇特的第七感。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棠寧上一次出車禍。
幾乎是一樣的場景,一樣的時間。那次他也在出差的路上, 剛剛踏上飛機,又立刻被人叫回來。
……一樣的太陽穴嗡嗡響, 一樣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什麽都不想做了,只想快一點回來,确認她是否平安。
可是。
快步轉過走廊轉角,蔣林野胸膛起伏, 咬牙穩住身形,手停在病房的門把手上——
腦海中難以自抑地,浮現出一個念頭。
上一次她失憶了。
那這一次呢。
蔣林野唇角蒼白,突然間有些難以想象,如果棠寧就此恢複記憶,他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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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憶之後這段時間,兩個人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碎片一樣紛至沓來,雪花般将他淹沒。
停頓一下,蔣林野艱難地推開門,走進去。
簡薇不在,房間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內間卧室的門虛掩着,窗簾緊閉,可窗外陽光燦爛,仍然有碎金的光芒從窗臺下透出,頃灑在地板上。
棠寧一動不動,背對着卧室門的方向,一小只地蜷在病床上。她睡得很沉,簡薇離開時幫她掖好了被角,也已經調整過點滴的速度。
室內光線昏暗,蔣林野放輕腳步向前走,想看看她究竟哪裏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可他注意力太集中,以致于完全沒看到橫放在面前的凳子,走出去沒兩步,小腿突然被一股巨大的阻力攔住,他重心不穩,毫無防備,整個人撲向病床。
眼見要砸在棠寧身上,趕緊朝旁閃避,蔣林野肩膀一側,用力摔在一旁空着的被褥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棠寧迷迷糊糊夢見恐龍遷徙,這一秒終于感覺彗星撞到了地球上,眼睛都還沒睜開,就嘟嘟囔囔地小聲問:“簡薇,恐龍要滅絕了嗎……?”
蔣林野:“……”
她又在做什麽奇怪的夢。
他穩住身形,張張嘴,正想說話,小狐貍突然慢吞吞地揉着眼睛轉過來,睡眼朦胧地擡頭看他。
四目相對,空氣陷入短暫的沉寂。
棠寧愣了一下,眼中浮起真誠的困惑:“你不是回北城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蔣林野垂眼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情緒有些複雜,聲音發啞地道:“我不放心你,對不起,我不走了……你還好嗎,撞到了哪兒?”
他一邊說着,一邊探身去看。棠寧左手打了夾板,右手正在挂吊瓶輸消炎藥,額頭斜上方貼着一小塊創可貼,其餘地方沒什麽明顯的傷痕。
不知道狐貍腿和狐貍尾巴有沒有出問題。
蔣林野猶豫着,要不要掀開被子檢查一下。
然而下一秒,棠寧乖乎乎的,主動向他解釋:“左手小臂骨折了,臉上有一點點擦傷,其他地方都沒事……簡薇比我嚴重一點,受傷的地方也是胳膊。但最嚴重的是貨車司機,他從高架上翻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
這些蔣林野都知道,心裏的小人長舒一口氣,他摸摸狐貍毛,低聲問:“手臂疼嗎?”
棠寧下巴縮在被子裏,老老實實,甕聲:“疼。”
心裏的小人坐在地上,握着檸檬就開始瘋狂地擠汁汁。蔣林野心裏發酸,又覺得心疼:“對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他站起身,将外套脫下來挂在旁邊,“給簡薇放個假吧,我來照顧你。”
小狐貍蜷在被窩裏眨眨眼,頓了一會兒,才問:“你不工作了嗎?”
“我沒有工作要做了。”蔣林野在路上時就很後悔,根本不該為了無關緊要的人放下她,沒什麽能比前妻更重要了,“我現在的工作是照顧你。”
棠寧微微擡眼,看到站在病床前的男人。
窗簾拉得很嚴,屋內光線不太好。他站在小沙發前,将自己的外套和她的放在一起,側身時背影挺拔,更顯肩膀寬闊。
她有些恍惚,腦子裏的記憶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想起更久之前,和蔣林野的另一段對話。
——可我明天要工作。
——你有什麽工作?你現在的工作,不就是讓我爽?
明明也才過去沒多久。
竟然已經像是發生在上個世紀的事。
用力閉一閉眼睛,棠寧想揮散腦海中的碎片。
蔣林野半晌沒聽到她回複,邁動長腿走回床前,心頭又浮起歉意:“對不起,我太吵了是不是?你繼續睡吧,我就在這兒看着。”
棠寧攥着被子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有些失笑:“為什麽你從進門起,就一直在道歉?”
蔣林野看着她,略一沉默,問:“你有沒有想起什麽事?”
根據他這段時間的觀察,好像每次棠寧的腦袋被撞到,都會倒帶似的,回想起一段之前的事。
他問過很多醫生,機器檢查不出器官病變,沒有一個人能做出确切的解釋。
可小狐貍藏在被子裏,笑起來:“你希望我想起什麽事?”
蔣林野身形微頓,轉頭對上她的眼睛。她聲音很輕松,腦袋毛茸茸的,半張臉埋在被子裏,尖尖的耳朵一動一動,露出明亮的眼瞳。
好像還是早上去給他送機時,在機場告別的樣子。
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立在床前,像一條大狗,也像一個無措的複讀機:“對不起……”
他說得很慢,嗓子發啞,每一句話都很艱難,“對不起,我以前做了很多錯事。”
“嗯。”棠寧甕聲甕氣,毫無心理負擔地接茬,“你之前說過了,我知道你是一個混蛋。”
“可我……”他停頓一下,忍不住湊近她。空氣中拂開清淡的乳木果的香氣,這是他最熟悉的、狐貍的氣息,從分別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知道,總有一天,他得站在她面前,用這種從沒人教過他的、他一個人艱難地、勉強學會的姿态——向這只狐貍保證:
“我不會再做錯第二次了。”
這回不确定的變成了棠寧,事實上無論失憶前還是失憶後,他幹的混賬事都不算少。
他越靠越近,小狐貍心裏開始打鼓,無意識地往後縮縮,慢慢往被子裏滑,警惕地盯住他:“你說的是哪一次?”
“每一次。”蔣林野目光深沉,微微傾身。她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被他以一個壁咚的姿勢,困在了這兒。
離得太近,棠寧不自覺地睜大眼。她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頭抵是他微凸的喉結,目光稍稍向上,能看到他弧度漂亮的下颚線。
他眼瞳很深,她在他眼中看到從沒見過的,鋪天蓋地的掙紮與壓抑。
房間裏光線昏昧,周圍靜得落針可聞。
他的呼吸打在頸窩,熱熱的,有些癢。棠寧想起自己上一次出車禍,病房裏的那次play,跟現在的場景多像,呼吸交融,意亂情迷。
可現在的氣氛比上次暧昧太多了,她不自覺地咽咽嗓子,認真地指責:“我說,那個。你可不可以別總想着趁人之危,你不會是又想在這兒……”
“寧寧。”下一秒,他氣息湊近,棠寧猛地睜大眼。
他俯下身,吻在她額頭上。
輕若羽毛,一觸即離,卻很有儀式感。肌膚相觸時,他停頓了很久。
“我有一種很奇怪的預感……”蔣林野聲音發啞,喃喃道,“總覺得,你要走了。”
他看着她,額頭抵着她的額頭,眼睛看着她的眼睛,聲音卻很低很低,好像低進塵埃裏,“可我不想離開你。”
他最近日子過得太逍遙,要不是這場車禍,幾乎都要忘記了——最大的隐患不是別人,恰恰是棠寧自己。
他們兩個吵架吵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有機會重新來過,如果她恢複記憶,又要回到原點。
憑什麽。
蔣林野在來的路上,舌根發苦,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問自己。
他喜歡了棠寧那麽多年,可從沒一個人教過她,該怎麽表達喜歡,又該怎麽愛自己的妻子,怎麽經營一段婚姻。他這麽努力地學了這麽久,才勉強地找到棠寧可以接受的戀愛方式。
她才剛剛開始願意接受他,願意被他抱,甚至願意為他送機。
——憑什麽?憑什麽又要從零開始?
他不甘心。
然而想來想去繞回原點,造成這一切的源頭是他自己,蔣林野獨自一人,發出漫長的嘆息。
等他趕到醫院,真正見到她,甚至不敢多問第二遍,你有沒有想起什麽別的事?
可與此同時,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自欺欺人似的,一遍遍地告訴他,沒關系,就算以後不在一起也沒關系,她受傷不嚴重,她沒有出事,那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不是的,一點都不好。
真正地、再一次面對這個問題時,蔣林野才恍然發覺,他的想法從沒變過。
從五年前和她結婚,到五年後和她離婚。
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我要留在她身邊,和她分享餘生的快樂。除了我,誰都不可以。
所以,“寧寧。”
“無論以後你想起什麽……我幹的混賬事。”蔣林野啞着嗓子,懇求,“都不要離開我,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兩個人還維持着剛剛的姿勢,氣氛迷之暧昧,可他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句話,語氣都沉痛而壓抑。
棠寧沉默一陣,突然感到納悶:“為什麽忽然向我忏悔?你是宇宙大反派嗎?你到底還做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壞事?就那麽怕我想起來?”
蔣林野神情有些不自然,移開目光:“你沒有回我消息,我以為……”
我以為你恢複了所有記憶,徹底不想搭理我了。
盡管現在看來,好像并沒有……蔣林野這樣想着,目光不由得又落回她身上。
可也不是百分百肯定。
現在的棠寧比過去狡猾很多,像一只真正的狐貍。
而這只小狐貍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只飛快地眨眨眼,沒有惡意地嘲笑他:“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腦子裏戲這麽多。”
“……”
停頓一下,她指指床頭櫃,解釋道:“我的手機屏幕被壓碎了,現在看不到消息,也沒辦法接電話。”
蔣林野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如她所說,那裏放着一部屏幕稀碎的手機。
他有些失笑,轉念又立即确認了前一個念頭:不要和棠寧分開。
想象分離已經讓他這麽難受又不甘了,如果以後真的看不到他,他下半輩子一定過得比語文課本裏失意的詩人還要凄慘,會成為一匹真正的孤狼,只能獨自蹲在角落裏寂寞地梳理毛毛。
“這是小事。”他微微松口氣,低聲安慰,“回去之後,我給你買一個新的。”
棠寧點點頭,還想說什麽,又見他轉過來,故作不經意地說:“寧寧,我們來重新談一次戀愛吧。”
明明語氣裝得很輕松,可是身體出賣他,他的手心又開始出汗。
像一個十七歲的、第一次向喜歡的女孩告白的,不知所措的少年。
棠寧:“?”
她不是太能理解:“跟前夫談戀愛?”
乍聽覺得不對勁,仔細想想,還是覺得很不對勁。
“嗯。”然而蔣總完全不這麽覺得。
短短一天,他感覺自己脫胎換骨,既然小狐貍現在不排斥他,那必須盡快把将這只毛茸茸叼回老巢,“反正我們結婚之前,也沒有談過戀愛。”
可是在棠寧的概念裏,大家都是先戀愛再結婚的。
她腦袋疼,突然就有些想不起來了:“我們好像确實沒有戀愛過……可是,這樣的話,那我們的故事是從哪開始的?”
蔣林野身形微頓,聲音低沉,溫柔地提醒她:“是從床上開始的。”
作者有話要說: 老實說這個地方怎麽處理,我真的糾結了蠻久
希望糖糖能開心一點呀
(可見我仍是親媽=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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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字評論有紅包,前幾章的都補上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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