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湖藍色的軟帳輕飄飄地垂着,珠簾微晃,那是有風穿門而入。秋香色的褥子上,側卧的美人輕輕捧着香茗,眸中似水含霧,朦胧不清悲喜難辨。朱紅的唇上閃着經茶水浸潤過而隐約發亮的光澤,嬌豔欲滴。而擺在正殿的獸形爐中,袅娜的安神香已經慢慢地升騰起來了。
細柳跪在紀煙裳的塔前随侍,見她端起茶盞卻又不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遂擔憂地問道:“娘娘為何事出神?”
紀煙裳淡淡地掃了恭謹跪立的大丫鬟,将手中茶盞交到她手上,慢慢嘆道:“總覺得皇上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自打回來以後,我每每與他說話,他也總是愛搭不理的。這鄭璃果然有本事,就是走了也能令皇上為她牽腸挂肚。”
細柳默默垂首,道:“誰說,不是呢?”
這是第一次,細柳沒有出言安慰紀煙裳,而是這樣似是認命一般地承認了。因為這幾日宇文邕日日醉生夢死她們也是看見了的,而且,皇上這幾日脾氣極為暴躁,好多勸說的下人都被他怒吼着趕出了寝宮。若不是擔心腹中孩兒被他酒醉中無意傷害,她早已去瞧了。
甚至因為沒有辦法,現在在宇文邕身邊安慰他的,是慧公主。
紀煙裳想到這兒,止不住地嘆息,“不知要到何時,他眼睛裏才會有我。”
細柳不說話,但在心裏已經偷偷回了句:只怕大冢宰在一日,他便一日不會正眼看待娘娘你。
同為女人,雖然怒其不争,但也哀其不幸。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辛苦作相思。
宋熹微從雕花木桌上拿起剛剛寫好的一幅字,對着于景行說道:“去拿個火缽來吧。”
這是一家客棧,此時離進入邺城只剩下一日的路程。
于景行看了看她手裏的這幅字,不解道:“你還在挂念宇文邕?”這話本來應該平心靜氣地說的,可是不知怎麽,說出來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慘雜了一絲憤怒。
宋熹微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是一幅字而已,你未免有些草木皆兵。”
她頓了頓,又道:“我練練手兒,你放心,我已經對宇文邕死心了,我一小婦人,不會做什麽對你家郡王不利的事情。”
于景行暗嘆這個女子太過于警覺,其實他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她對自家郡王的敵意,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長恭得到了她,但也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的。
依了宋熹微之言,于景行轉身離去。火缽拿來後,宋熹微立即毫不留情地将寫着倉央嘉措詩的紙扔進了光亮惹眼的火舌裏。
慢慢地,連同她曾經悲哀的心意一樣,那張泛黃的紙寸寸成灰。
安得與君相決絕?我已決絕,再不辛苦,更不相思。
第二日,馬隊駛進了邺城。
宋熹微不知道的是,蘭陵王為紅顏怒而出師的事跡早已傳遍了市井之地,傳遍了整個邺城!
她兀自緊張着,進了城門以後,手便緊緊地捏着衣角,恐懼心慌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她不知道等着她的究竟是什麽。
等下下車的時候,會見到他麽?
終于忍不住掀開了車簾,不愧是一國之都,實實在在的人煙阜盛之處,比之之前所經歷的幾個城鎮還要繁華。而且,裏裏外外都透露出一股厚重的古韻!
馬車穿行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緩緩行進,街上的人身着各色色彩鮮豔的衣裳,熙攘一片。叫賣聲絡繹不絕,而最讓宋熹微難以克制的,是鼻尖那時時飄來挑逗鼻翼的包子香味!對于包子,她真是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就像離家遠行的人對家鄉菜的思念一樣。
好在于景行看穿了她的心思,給她在路邊攤上買了幾個解饞。
宋熹微歡天喜地沖着于景行一頓感激,然後張口就吃。于景行看她狼吞虎咽的模樣,不忍直視地替她放下了簾子。真是沒想到,一個在被丈夫抛棄時都能淡然處之的人,竟然為了幾個包子高興成這樣!
不料宋熹微還沒吃完,馬車突然間停下了。
宋熹微吃了一驚,未吃完的包子就這麽一口哽在了喉嚨裏。
而作為端莊得體的淑女,在這種時候是絕不能輕易地掀簾子的,她悶悶地咳了聲,迅速将包子扔到了板凳底下。
瞧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麽事,不知道此時應不應當出來,也不敢伸頭去看,只希望該死的于景行能死過來告訴她應該怎麽做。
她猶疑不定地等着,直到此地的鼎沸的人聲漸漸消失,她聽見人潮散盡的訊息,還有人群裏發出的惋惜而不舍的嘆息。腳步聲聲十分雜亂,而且漸行漸遠,那應該是普通民衆吧。想來,已經到了。
沒等宋熹微的思緒拉回來,有聽見一個好聽磁沉的男音:“阿璃,已經到了,下車吧。”
宋熹微臉一白,怎麽沒人告訴她,來接她的人是蘭陵王啊?
正苦着臉不知所措,馬車的簾子已經被人撩起,她張皇地擡眸,正對上那白色的鬼面具。他只是随手扶着車轅而已,卻多了常人沒有的意态風姿,鳳眸裏含情脈脈,溫柔得好似能溺斃人的清泉。白衣出塵,飄然如仙,僅使只是捕捉到他的一颦一笑,亦足以驚豔半生流年。
正主已經現身,宋熹微不再扭捏,牽着他的手緩步走下車。
一揚起眼睛,只見大門的牌匾上恢宏的幾個大字:幽篁館。
這裏已經遠離了城中的繁華中心,但也絕不能說是門可羅雀之地,除卻蘭陵王,此地還有與她一道來的幾個随從。朱紅雕漆的大門邊恭謹地立着的,應是管家與家丁。于景行低眉順眼的,倒是神色恭敬,不發一言。
宋熹微只是擡眸便見了“幽篁館”三字,不禁暗嘆:城中繁華,又是如此大氣的宅子,怎當得“幽篁”二字。
高長恭見她面有惋惜,不由有些可惜,“阿璃不滿意麽?”
宋熹微蹙起黛眉,神色間有些不耐,“郡王不必如此喚我,時時提醒我想起舊人。”
高長恭微微愣神,清深的眼眸裏滿是受傷。他布下這一切,只是沒有想到,他的阿璃還沒進門便已經開始扇他的耳光了。
呵,舊人,宇文邕麽?
沒有留意到那一片心傷的情緒,宋熹微漠漠地回問了一句:“郡王平日裏住在這裏?”
“不是,”高長恭的回答令宋熹微暫時放心,他見她眉宇有些松弛,真覺悲哀,他中意的女子便是如他避他如恐不及,可他還是定了心神,假作無意,“這是我特意為你辟的宅子,裏面的環境比較清幽,你可以……”
“多謝!”他的話被宋熹微打斷,宋熹微側過頭來深深地看了高長恭一眼,只是她雖說着謝,眼底卻連一絲感謝的情緒也沒有,如此冷清漠然,“郡王真是有心了。”
高長恭有些無奈。她喚宇文邕“阿邕”,對他卻只有冰冷冷的“郡王”,他和宇文邕在她心裏的地位,高下立判。
而宋熹微眼底的那片涼薄才真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他第一次鼓起勇氣卻撞得鮮血直流,身心都不由自主,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不悔。那個女子 ,舉手擡足都如此娴雅自然,似乎沒有将他當作外人,可是周身都結着寒意,告訴他生人勿近。
“你進去吧,我……我先走了。”那個曾經叱咤疆場迎戰天下烽火的絕代男子,幾乎是落荒而逃。
仿佛曾經傲立沙場的絕代風姿,真的已經成了曾經。
于景行默默地嘆息,心道郡王本來在情字上便十分不開竅,現在因為拆散了宋熹微和宇文邕心中有疚,更難面對這個女子了。他們這些人看在眼底急在心中,可惜卻都是些不識情滋味的莽漢,誰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心愛的姑娘,還是一個雍容淡然不為世俗所染的姑娘。
他嘆息完畢之後,便帶着親衛隊一起走了。
宋熹微心道終于走了。她向着門口站立多時的管家微一颔首,管家便笑意吟吟地迎了上來。他約莫五十上下,穿着藍白色的質地綿軟的衣袍,雖然只是個管家,但吃穿用度已然不凡,足見大家氣派。
管家哈着腰笑道:“鄭姬請随我來。”
怎麽還是鄭姬?宋熹微心下有些着惱,可轉念一想,自己又輾轉落入了蘭陵王的手裏,做他的姬妾,自己當然仍是鄭姬。果然這輩子都擺脫不了淪為姬妾的宿命,她暗嘆一聲,也随着老管家進了屋。
如高長恭所言,此地環境的确清幽宜人。園中都植着各色花卉,不過此時已是秋天,除了層疊鋪排而來的菊花,金燦燦的,紫瑩瑩的各色交織,其餘花卉大都已謝。便是那層層繁密的菊花叢下,也是散落的尖細且長的花瓣,果然落紅無情。
宋熹微又嘆了兩聲,管家雖是奇怪,也不多問,便領着宋熹微又往裏院走去。身後的幾個家丁則在此地止步。
往裏,便真是一片幽篁了,如同青墨點染開的山水之色,近在眼前又有迢迢無盡之意。秋風淡掃,竹葉微漾,似碧綠的湖上泛起層層的清波。時陽光穿林而過,稀疏處地上投映出明亮的光斑,如綠篩下躍動的流金。
管家見宋熹微一副陶醉的模樣,便小心翼翼地問道:“此地,鄭姬可還滿意麽?”
宋熹微心醉地說道:“如何不滿意,且替我向郡王道謝吧,有心了。”
管家點頭答應,正待離去,宋熹微叫住他:“不知道管家您如何稱呼?”
管家笑得慈祥和藹,“郡王都叫老朽陳伯,鄭姬也這麽叫吧。”
又是鄭姬,她真的很不想與那個男人挂上一絲一毫的關系,可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在管家面前,只得佯作無意地點頭。
陳伯離開兩步,又回轉頭來說道:“鄭姬,您的房間在此地左轉第二間,裏面的衣物以及陳設都已經備好了,郡王吩咐,從此以後此地便是鄭姬的家,鄭姬可随意出入不用向他報備,就是若要出門時,須得帶上幾個随從保證安全。”
陳伯還有些事都一一向着宋熹微言明了,幾乎讓宋熹微有些相信,那個蘭陵王早她幾天回來就是要在邺城準備這些東西的。
貼身的丫頭的有兩個,一個換做夕荷,一個換做晨露。這兩個丫頭形貌姣好,然而年歲尚小,應該不及沐鳶周到。
不過幾日下來,她們倒也相處得不錯,只是晨露叽叽喳喳的嘴又碎,時常與她說一下八卦,她也就那麽一聽。
直到有一天,晨露突然嘆了聲:“姑娘現在雖然來了,可是郡王卻還像以前那樣不近女色,這幾日竟是一次也沒往這兒來!唉,我還希望姑娘能成為我們的蘭陵王妃呢!”
宋熹微忽然一個霹靂,耳邊仿佛有她大學時代的閨蜜的一聲笑語:“蘭陵王妃麽,姓鄭,不過歷史記載不多。蘭陵王死後,她應該就是長伴青燈古佛了卻殘生去了吧。”
是了,她記得沒錯,她現在占據的這具身體的主人,便是姓……鄭。
這變故突如其來,宋熹微咬緊了唇,顫聲道:“蘭陵王妃……”
晨露最是單純,不知哪裏惹到了這位新來的鄭姬,疑惑地看向身邊的夕荷,夕荷搖搖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說話。
如此強烈的危機感撲面襲來,宋熹微竟然再也說不出話來。此刻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離開這裏,我不能再待在這兒!
她大學閨蜜在說那話之前曾經滿面惋惜地告訴她:“這個蘭陵王,啧啧……剛過而立之年就死了,真是天妒藍顏!”
宋熹微全身一個激靈,心中叫嚣的聲音更大了,身體的各處全都清晰地傳達着一個旨意:她絕不能成為蘭陵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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