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 幽篁館裏的竹林邊有一石桌,那是蘭陵王特地為宋熹微準備的,這裏環境清雅,空氣中還彌散着淡淡的竹葉香。宋熹微很喜歡這裏,每逢無聊閑暇時總會來這邊小憩,鑒于上次晨露多嘴洩露了糗事,所以這些天陪她在這邊喝茶的總是夕荷。
才呷了輕輕一口,宋熹微有些無聊地說道:“本來依了你家郡王之言,我是可以出去逛逛的,沒想到現在得罪了一城的小姑,還被人笑是傻子,唉……”
夕荷得了她的吩咐,坐在她的旁邊,聽她話裏雖有埋怨,卻并無責怪,心下稍安,淺笑道:“過幾日,等風頭過了便好了,鄭姬實不必太過憂心,我會好好警告晨露一番的,她确實膽大。”
然而,這個世上有句話叫做“說曹操曹操到”,那位膽大的晨露姑娘幾乎是一路小跑過來,淺綠色的裙擺都随風漾起來了,可還是不及她嫣紅小臉上飛揚的梨渦。她匆匆跑過來,還沒等喘過氣兒便開始禀告:“鄭……鄭姬,那個姓鄭的小姑來……來了!”
她雖然喘着氣兒但話說得還是十分清楚,但宋熹微還是聽明白了,她一驚,突然站了起來,“這麽快?”
看來是為着蘭陵王,這位姓鄭的小姑是真等不及了。
夕荷也不急不緩地站起,從容問道:“那不知鄭姬打算怎麽做?”
對方來之前還下了帖子,明顯是有備而來,宋熹微整理一下心情,淡淡道:“既然來了,那麽遠來是客,當然不可怠慢。夕荷晨露,你二人随我去大門迎接吧。”
“是。”兩個丫頭恭敬了答道。
門外停着輛牛車,朱紅雕漆似乎出自富麗堂皇之家,風流別致近乎媲美丞相王公之儀。幾名小厮安靜肅穆地立着,車上那人卻并不露面,只是低垂的帷幔引人無限遐思。毋庸置疑,這姓鄭的小姑來自鐘鳴鼎食之家,隸屬貴族。
宋熹微見狀,笑意吟吟地迎了上去,“車中之人可是姓鄭的小姑的麽?既然來了,何不下車一見?”
她話音一落,車上有一身穿绮綠羅裳的姑娘翩翩下來,那優雅那溫婉,那磊落氣度果然不是凡品,只是她下車以後卻并無表情,而是安靜地撐起了手裏拿着的墨綠色的竹骨傘,然而低了低頭,神色恭順。
這種情境下,宋熹微主仆三人都有些吃驚了,原來這撐傘的小姑竟然還只是個侍女!
然後帷幔再次被輕輕撩起,一只纖白的柔若無骨的嫩手就這麽出現在衆人的視線裏,然後,那已經靜靜等候的多時的小姑慢慢地在侍女的扶持下緩步下來,她滿頭珠翠琳琅,周身環佩叮當,寬大的淡藍色衣擺上繡的全是含苞待綻的辛夷花。那女子眉目如畫,丹唇粉腮,五官不甚精美,然而這貴族氣質比之慧公主卻似乎還要更甚一籌。
她走下車,侍女忙打着傘罩在她頭上,一副南國做派。
宋熹微有些愕然地看着這兩人出場,然後收斂心神,問道:“姑娘這是?”
淡藍衣衫的小姑淺笑道:“我是荥陽鄭氏的族女。”
一來便先亮明身份。宋熹微總覺得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已經倒黴地穿越到這裏了,那麽便要好好了解一下這個時代的時代特點,所以北朝的五大世族她還是知道的。對于這個極重門閥士族的南北朝來說,北朝的五大家族可謂是名聲在外世所景仰,甚至當得一朝天子的禮遇!
宋熹微心中咯噔一下,這女子要是配蘭陵王,那是絕對配得起的,只是她現在是要往自己的幽篁館招人,這世家大族的女子怎麽會來她這裏做丫鬟?分明要她做丫鬟才是正經的!想到這裏,她心中有些狐疑。
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那鄭氏女嫣然道:“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自然完全是可以的,宋熹微點點頭,退讓開幾步,“請。”
鄭氏女随着宋熹微等人一起進了幽篁館,從前院穿到裏院,她看見随着微風搖曳生姿的竹林,又見林邊是用來歇憩的石桌,便淺笑道:“就這裏吧,鄭姬且停下,這邊便好了。”
那是從世家大族裏養出來的威儀,她對着別人說話時總不免于淺笑中帶些命令的口氣。
屏退了衆人,鄭氏女只與宋熹微單獨說話。
宋熹微有些奇怪,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什麽是讓別人都不能聽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鄭氏女笑道:“我名喚作鄭繡。”
鄭氏阿繡,宋熹微仔細琢磨了一番,心道自己可能真的找到未來的蘭陵王妃了,只是這個鄭繡的大家做派令她頗為不喜,她還遠不如慧公主真誠!便清淺一笑,話裏已經藏着些不悅了,“鄭小姑請直接說明來意好了。”
鄭繡自幼生長在世族大家,察言觀色早練得爐火純青,她只是微微颔首,便将宋熹微語意中的不悅消泯于無形,“不久以前,我在邺城的一個手帕交給我送來消息說,蘭陵王殿下帶回來一個女子,還是周國的鄭姬,安置在這幽篁館中。我正奇怪,她又告訴我,這位鄭姬要給她的幽篁館招收人手,旁的不要偏好姓鄭的小姑,我心中頗為奇怪,還是想來看看。”
士族女子若無事是不會出遠門的。因此聽了她這番似是而非的話,宋熹微已經藏不住話裏的譏诮了,“請鄭小姑說明來意!”
“你不信?”她的尾音上翹,這是個很明顯的問句,可她的眉目裏卻絲毫沒有驚訝的模樣。
宋熹微淡淡道:“不說一個字都不信,但最起碼鄭小姑于我有所隐瞞。我自然知道鄭小姑是大家女子,萬不會來這小小的幽篁館心甘情願地做個小小的侍女。可是小姑的解釋之中有諸多牽強之處,是為破綻,而我,卻無法對這種欺瞞之事視而不見。所以,請小姑鄭重地完整地告訴我你的來意。”
鄭繡的眉目裏終于有了別的神色了,那是一抹微微泛起卻又收不回去的吃驚。
她沒有看錯,眼前的鄭姬,眼睛澄澈清明,卻又仿佛深不見底般,她似極為通達能看透萬事萬物,卻又似空靈得不惹塵埃對一切都懵懂不知。那樣的眼睛,她這輩子也沒有見過!似乎有些懂了,蘭陵王為什麽要将她帶到這裏來。
想到此處,她的心頭騰起一股妒恨之火,不知不覺間已是咬緊了銀牙。
宋熹微覺察到鄭繡眼底一閃而過的火苗,卻無所謂地一哂,然而又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鄭小姑今日前來定然是有所求的,否則我還真不太相信,一個大家閨秀,竟會不辭辛苦地從荥陽趕到邺城來。”
鄭繡收斂心中的恨妒之意,意興闌珊地給自己拿了茶具,開始喝起水來,“我确實有件事懇請鄭姬幫忙。”
“說吧。”宋熹微語氣默然,似乎不為所動,但還是讓她說。
鄭繡聽了這話,忽然放下杯盞,正色道:“鄭氏阿繡,心悅長恭久矣,懇請鄭姬成全。”
這話說得有些蹊跷,宋熹微聽了不由失笑:“你喜歡蘭陵王,與我何幹?若說成全,我又為何要成全?”
自以為聰明的鄭繡不假思索地回道:“因為宇文邕。”說罷又有些後悔了。
她心道這女子以前是宇文邕的姬妾,那麽想來對那個小皇帝應該也是有幾分真心的吧,其實她只是這麽想了幾回,暗自催眠着,便當這是真的。是以當宋熹微這麽一問的時候,她想也沒想便回答了。
“你錯了!”宋熹微冷聲道,“自郡王用利益将我從宇文邕那裏換取來之後,我與宇文邕便再無瓜葛!”
鄭繡從未見過這世間有那個女子能如她這般清晰地道出自己與以前的丈夫再無瓜葛,而且眼神清澈得不為世俗所染,仿佛從來就沒認識過那人一般。可是,她的心腸只那麽轉了幾轉,便陡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驚訝地擡起眼眸來,如果沒有聽錯,她分明是感受到了她那語氣中對蘭陵王的排斥!
對上宋熹微已然有些愠怒地眼神,她突然找回了自信,不疾不徐地回道:“那麽,若是為了自由呢?”
自由,多麽令人向往的兩個字!這便是宋熹微一直以來汲汲以求的啊。
在聽了對方充滿誘惑力的話後,素來冷靜的宋熹微暗暗地定了定心神,心道這鄭小姑果然會觀人色察人言,三下兩下便抓住了對方的心,又冷靜地回道:“果然是個聰慧的小姑。”
其實二人年紀相仿,都是十六歲上下,可宋熹微在鄭繡面前,卻顯得要老成許多。那是因為鄭璃雖然只有十五歲,而居住在鄭璃身體裏的的靈魂卻是二十五歲了。
“嘩嘩”一片竹葉清音,連含在口中的香茗也似染了竹葉的香氣,鄭繡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間都有着這麽一種刻進骨子裏的閨閣溫婉與不識人間煙火氣。她的細密的眉睫恍如層層的書頁,于一開一合中自然向外吐露着怡然芬芳。
她慢慢地笑了,“鄭姬也是聰明人,想來我們應該可以暫時結為同盟,然後各取所需。 ”
結為同盟,各取所需。這本就是宋熹微要找姓鄭的小姑的目的,可是現下找着的這個實在過于聰慧,她害怕自己不如預期的那樣能很好地掌控局面。而這個要求本來也是應該她來提出的,不過,這既然是對方先提出來的,那她也無法,便只有答應。
“鄭小姑,為同盟滿飲此杯。”她淡淡開口,神色如常,似并不為所動而已經說動,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茶喝完了,鄭繡立刻又進入正題:“不知鄭姬打算如何幫我,現在可有盤算?”
宋熹微心道這女子還是太過心急,稍稍放心之後,揚起笑意來,“我今日初識鄭小姑,還沒什麽打算,但來日方長,我相信鄭小姑應該是有這個時間等得起的吧?”
她滿意地瞧見鄭繡的臉色變了幾遍,又眯起了眼睛,“不過鄭小姑不用擔心,我既答應過的事情便不會食言,只請小姑少待我幾日,到時候再給小姑一個完美的答案。”
鄭繡見她神色悠然,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心道自己過于心急,風姿氣度倒是叫她給比下去不少,遂也再度笑言:“我在邺城有座私宅,鄭姬若有吩咐盡管叫人來傳喚,既然如今我們站在一條線上,那麽我與鄭姬也當互幫互助了,若有麻煩之事,請鄭姬相告,我定當伸出援手幫你一把。”
這話說得圓了,也是,她畢竟是大家族的女兒,出門在外不能掉了荥陽鄭氏的身價。
宋熹微慢慢點頭。
出門時,鄭繡的侍女已經在牛車邊等了許久了,鄭繡前腳一邁出門,她便迎上來問道:“女郎,那鄭姬怎麽說?”
鄭繡嫣然一笑,花樣的俏臉上卻隐藏着難以分辨的狠戾。“答應了。”
侍女正要舒口氣,鄭繡卻又接道:“卻不是個好惹的人啊。”
若是只有鄭姬一個人,那麽她本事再大她鄭繡也不放在眼裏,可眼下最大的問題是,蘭陵王能将她從宇文邕的手裏奪過來,那必然是心中有她的。她走并不能改變什麽,鄭繡要的是她在高長恭的心裏徹底消失。
還記得六年前高長恭路過荥陽時曾在她們家裏借住,那時起,她便對那個帶着面具卻又風華出衆蓋過一衆世家子的小郎君暗許了芳心。這六年,她一直在等着自己變美,變好,來足以配得上那個名揚天下的蘭陵王。如今終于讓她等到了時機,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輕易地放手。
她特意在邺城安插了人,只有蘭陵王府一有風吹草動便要向她彙報。六年來一直相安無事,而剛有消息卻又是這樣晴天霹靂!她心心念念的六年的檀郎喜歡了她人!鄭繡是荥陽鄭氏的嫡女,自出生起便風光無限,何曾受此大挫,她在心底暗暗地發誓,最終成為高長恭枕邊人的人,一定會是她!
宋熹微又默然地在竹林邊坐了很久,這才起身進了屋。
将門掩上,她靠在門內,靜靜看着屋內頗具高雅格調的陳設,然而除卻嘆息,卻似乎沒什麽适合她此時做的。
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對高長恭很不公平,畢竟他也是花了大價錢才将她從宇文邕那兒換來的,如果她走了,那麽他的買賣實際上是虧大了。她現在在想辦法,能讓高長恭允許自己離開,還能為她準備一些錢財,不說終生夠用,但至少夠些盤纏,能讓她暫時維持生計。
其實她作為一個一千四百年後的來客,對名節和男人依靠什麽真的不是那麽看重,如果她有能力,下半輩子她能夠吃穿不愁,那麽沒有男人也沒什麽打緊,最多孤獨終老便是。而在這亂世,能夠終老已是萬幸,所以她真的沒什麽好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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