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增】(18)膠着(下)

回到樓上,厲昀坐在沙發上,電視開着。房間幹幹淨淨的,似乎還飄着一股淡淡的洗潔精的香味兒。

楊啓程到她身旁坐下,摸過煙點了一支。

厲昀微微蹙了蹙眉,“我有點感冒,你去陽臺上抽吧。”

楊啓程微眯着眼,吸了一口,把剛點着的煙往煙灰缸裏一碾,平淡地說了一句:“你不是很喜歡嗎。”

厲昀猛地轉頭看他一眼。

他薄唇微抿,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厲昀坐直了身體,無所适從地呆了一瞬,伸出手去拿橙子來剝,“我惹你了?”

楊啓程頭稍稍偏過來,看她,“你跟楊靜說了什麽?”

厲昀手一停,無聲地從鼻子裏笑了一聲,“我敢對她說什麽?”

“她偶爾回來一次,你讓着她一點。”

厲昀頭低下去,指甲掐進橙子的皮裏,靜了好一瞬,才說:“我還沒讓着她?”

楊啓程沒說話。

“楊啓程。”

楊啓程看她一眼。

厲昀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剝開橙子,“我年紀不小了。”空氣裏一股橙皮的清苦香味,“……你好好想一下。”

過了好一會,楊啓程“嗯”了一聲,伸出手去,将厲昀的肩膀攬了一下。

他手掌靠上去的瞬間,厲昀突然鼻子一酸。

最初交往那幾個月,她跟楊啓程和任何一對情侶沒什麽兩樣。

學校不需要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常常下課了去公司找楊啓程。兩人一塊吃晚飯,出去消磨時間。周末,要是逢上都沒什麽事,也會去周邊城市自駕游。

然而漸漸的,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早她還沒有跟楊啓程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忽遠忽近,仿佛讓她安心,只是他心情好的時候,才願意抽出時間去完成的任務。

她調查過,楊啓程并沒有別的女人。

厲昀低着頭,把剝完的橙子擱在桌子上,抽/出紙巾慢慢地擦手指,“周末有個貴客,舅舅說讓你去吃一頓飯。”

楊啓程神情冷淡,“嗯。”

周末,在厲昀家裏設宴。

車開到樓下,楊啓程讓厲昀先上去,自己去停車。

等回到樓上,門虛掩着。楊啓程推門進去,一邊換鞋,一邊往裏瞥了一眼。這一瞥,卻是一愣——斜對門沙發上坐着,與厲昀相談甚歡的人,居然是多年未見的陳家炳。

厲昀這時候擡眼,看見楊啓程往裏走,站起身笑道:“炳哥,我男朋友,你應該認識的。”

陳家炳也跟着起身,走出幾步,待楊啓程走到近前,叫了一聲“炳哥”以後,笑着伸出手:“當然認識,我早說了,啓程這人是個人才。”

坐在一旁沉眉肅目的厲昀的舅舅,這會兒臉上也帶了點兒笑容,“還嫩,差了點兒火候。”

陳家炳落座,“話不能這麽說,後生可畏嘛。”

楊啓程坐下,給陳家炳遞了一支煙,“炳哥這幾年哪裏發財?”

陳家炳笑道:“生意不好做,不虧本就不錯了。”

楊啓程無可無不可地笑了一下,轉了話題,問他成家沒有。

楊啓程雖然沒跟陳家炳碰上面,卻也聽說過,他這幾年在投資做建材,混得風生水起。

陳家炳含着煙,笑道:“不如啓程你有福氣。”

厲昀瞥了楊啓程一眼,輕輕笑了一聲。

厲昀父親不在家,午飯一共五人。席上只是閑聊,七拐八繞的,楊啓程也沒摸清陳家炳這回來的目的,只知道他跟厲昀舅舅有些往來。至于具體是什麽往來,楊啓程并不願意去深究。

厲昀舅舅為人克制,頗有威嚴,因此喝酒點到為止。趁着略有酒意,衆人擺開了牌局。厲母近日在做針灸,讓保姆陪着出門了,厲昀便在牌桌上作陪。

摸牌的時候,厲昀笑道:“我不大會打,舅舅,炳哥,你們可得讓着我。”

陳家炳笑道:“盡管打,贏了算你的,輸了我替你出,成不成?”

厲昀抿嘴而笑。

楊啓程只放了幾分的心思在牌局上,剩餘的全在跟陳家炳打太極。

數年未見,他發現陳家炳這人較之以往更加喜怒不形于色,話裏真真假假,捉摸不透。

即便如此,楊啓程倒也咂摸出了一點兒意思。

下午散席,厲昀留陳家炳吃晚飯。

陳家炳拿上外套,搭在臂間,笑看向厲昀舅舅,“一群生瓜蛋子給我惹了點兒事,非得我自己出面去解決,感謝您今天盛情款待,回頭我擺宴,請您一定賞臉。”

厲昀舅舅微微颔首,“下回不用興師動衆,跟小昀打聲招呼就成。”

陳家炳這才看向厲昀,笑道:“今兒叨擾了。”

厲昀笑道:“炳哥客氣了。”

陳家炳便又将目光轉向楊啓程,笑說:“小區進來七拐八繞,我連自己車停哪兒都不記得了,啓程,勞煩你給我帶帶路?”

天還沒黑,天邊幾抹殘雲,深藍裏衍出一線暗紅。

陳家炳摸出煙盒,給楊啓程遞了一支。

楊啓程道了聲謝。

兩人往前走,陳家炳笑道:“今兒酒沒喝盡興,回頭咱倆單獨聚一個。”

“炳哥組局,我一定奉陪。”

陳家炳看他一眼,笑說:“老婆有這麽一個舅舅,壓力大吧?”

楊啓程吸了口煙,沒吭聲。

陳家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将目光轉向前方,又說:“還是前幾年活得爽利,如今跟前連個可用的人都沒有。”

“怎麽會,炳哥識人一貫很準——當然我是個例外。”

陳家炳笑了一聲,“這話說得太謙虛了。”

風迎面而來,煙霧一時攏住了眼睛,“是炳哥擡舉了,我這人有幾斤幾兩,我自己還是清楚。過了幾年安逸日子,也沒什麽想法了,錢夠花就成。”

陳家炳偏頭瞥他一眼,似要判斷他這話是不是玩笑。

半晌,陳家炳鼻子裏笑了一聲,“我好像看見我的車了,就送到這兒吧,回頭一塊兒喝酒!”

楊啓程點頭。

待陳家炳車走了,楊啓程在原地蹲下,随着夜色漸漸降臨,把手裏這支煙抽完了。

·

焦灼的五月,幾乎每個人都繃着勁兒在學習。

上回冷戰以後沒多久,陳駿就主動找楊靜和好了。

兩個人常常一塊兒選同一張數學或者英語試卷,比誰做得更快。多數時候是陳駿贏,然而楊靜的正确率卻更高。

楊靜喜歡這樣緊促的日子,腦袋裏被各種各樣的公式填滿,容不下別的雜思。

這樣忙碌的節奏,終于在六月初走向尾聲。

楊靜一點兒沒覺得緊張,就和平時考試一樣的從容順手。

第一天下午的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很難。楊靜把能寫的步驟都寫了,從頭到尾檢查三遍,自己估了個分,一看時間,還剩下半小時。學校明令禁止不能提前交卷,她只好丢下筆,趴在桌上,聽着窗外的雨聲睡覺。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個夢。

那是個黃昏,夕陽橙紅,照在涼席上,兩條光。裸的身子蛆蟲一樣交疊蠕動。孫麗從齒縫間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極樂的呻。吟,一擡眼看見她正呆愣愣站在布簾後面,咧開紅唇沖她笑了一聲。

這夢,往常到這裏就該醒了,今天卻持續了下去。

她看見孫麗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化,變得猙獰痛苦,口中低呵一聲,似在命令她什麽……

然而她聽不見,耳朵裏仿佛塞了一團濕冷的棉花……

楊靜腿一抖,醒了過來。

雨還沒停,雨聲淅淅瀝瀝,一陣一陣。

第二天下午最後一門是英語,楊靜同樣提前寫完。

這次她沒猶豫,直接交了卷,去門口拿上東西,徑直走去學校門口。

外面人頭攢動,全是等待的家長。

有人看楊靜出來,立馬問:“考試結束了?不是還有二十分鐘嗎?!”

楊靜沒理會,撥開人群徑直往外走。

“楊靜!”

楊靜循着喊聲看過去,楊啓程正費力地從人群傳過來。

楊啓程到她跟前,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考完了?”

楊靜笑了笑,“我提前交卷了。”

“有把握嗎?”

“還行。”

“告訴你個喜事兒。”

楊靜眼睛一亮,忙問:“王悅姐生了?”

“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

“那帶我去醫院看看。”

到了醫院,王悅床邊圍了一堆人,壓根無處下腳。

楊靜抽空瞅了一眼小孩兒,紅彤彤皺巴巴一團,小拳頭緊緊攥着,閉着眼。

缸子高興壞了,笑得臉上全是褶子。

待了片刻,楊靜說:“我們先走吧,明天再來看。”

楊啓程帶着楊靜出了醫院,問:“想吃點兒什麽?”

“随便。”

楊啓程看了看時間,“給陳駿打個電話,問問他要不要一起過來。”

楊靜站着沒動,“他爸媽肯定要接他出去吃。”

楊啓程想了想,“那下次吧。”

楊啓程領她去了家星級酒店,點了一大桌子,最後都沒吃完,全得打包。

吃完出來,天已經黑透了。

楊靜忽然心血來潮 ,想去扁擔巷看看。

“去那兒幹什麽。”

“看看嘛,我畢竟也是從那兒出來的。”

楊啓程想了想,還是随她。

城市發展很快,那一片全都劃成了拆遷區,居民都遷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樓房。

周圍黑燈瞎火的,楊啓程往裏看了一眼,“算了,回去吧。”

楊靜卻很執拗,拿手機照着路,往裏走。

楊啓程怕她出危險,只得跟在後面。

走進去一段,适應黑暗以後,漸漸也不覺得暗了。

七彎八拐,兩個人總算來到了以前住的筒子樓。

腳步聲踏在階梯上,一陣陣蕩開,黑暗的樓梯間裏更顯寂靜。

到了四樓,楊靜往裏看了一眼。

長長的走廊,漆黑幽深。

楊靜笑了笑,“好像恐怖片。”

走廊裏一股潮濕的黴味,門楣上結着大片的蜘蛛網。

到了409門前,楊靜推了推門,上鎖了。

楊啓程說:“讓開。”

楊靜往旁邊一讓。

楊啓程一腳踹上去,門“砰”一下開了。

裏面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楊靜走到正中,原來這兒放着桌子,頂上是白熾燈;裏面靠牆放着一張床墊,那是她睡覺的地方;楊啓程的床挨着她的,對面放了臺時常出毛病的電視機……

她想到一些事,漸而想到更多的事。

如果當年楊啓程沒有對她敞開門,她現在會過着這樣的生活?

楊啓程輕咳一聲:“去對面看看。”

楊靜立即說:“不去。”

“以後這裏就要拆了。”

楊靜立了片刻,最終還是默默朝對門走去。

一進屋,楊靜被塵埃嗆得咳嗽幾聲。

她走到裏間,拿手機的光亮照了照牆壁,那上面的刻痕還在。

楊靜從地上撿了一塊石子,将背緊貼着牆壁,用石子在頭頂劃了一道。

她轉身去看,與十三歲的那道做對比。

那時候那樣矮,卻無所顧忌,什麽都敢做,什麽都敢說。

如今長到這樣高,有些話,卻再也說不出口。

楊靜忽将手機的背光熄滅了。

昏暗之中,楊啓程的身影,只看得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楊靜張了張口,心髒激烈跳動,仿佛要嗓子眼裏蹦出;耳朵裏像是塞了一團濕冷的棉花,讓她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哥……”

楊啓程“嗯”了一聲,“怎麽了?”

楊靜緊緊捏着手機,似乎那成了溺水人的蘆葦,“我……”

心跳,呼吸,以及觸不到邊的寂靜與黑暗。

心口漲痛,讓她說不出話來。

仿佛寒夜的潮水,一陣陣沖上岸頭,撞上礁石,卻又四散開去……

手機的邊角硌得掌心發疼,終于,她咬了咬唇,聽見自己艱難地說:“哥,謝謝你當年收留後。”

楊啓程頓了頓,仿佛是很低地笑了一聲,“這話你留着升學宴上好好發揮。”

楊靜眼睛酸脹,“嗯。”

“還要再逛逛?”

楊靜把手機解鎖,“不逛了,回去吧。”

楊靜跟在楊啓程身後,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筒子樓。

走到巷子裏,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這破敗将頹的樓房,像是只灰狗伏在夜色中。

楊靜別過目光,看着腳下,“走吧。”

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

車開到燈火通明的路上,一路,楊靜和楊啓程都沒有說話。

快到學校時,楊靜手機響了,是陳駿打過來的。

“喂。”

陳駿低聲說:“你現在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我去學校退宿,有事嗎?”

“那我來學校找你。”

楊靜有些疲累,“明天吧,行嗎?”

那邊沉默了一瞬,“你記得當年答應過我的事嗎?”

楊靜也跟着沉默,最終說:“好。”

楊啓程看她一眼,似是有話要問,卻并沒有開口。

到了學校,楊靜将宿舍所有東西收拾好,放到楊啓程車裏。

楊靜讓楊啓程先回去,她在學校等着陳駿。

“回去注意安全,讓陳駿送你。”

楊靜點頭。

楊靜在教室裏等了十五分鐘,陳駿來了。

陳駿指了指外面,“去操場上走走吧。”

楊靜沒說話,跟在陳駿身後。

操場上,只有觀衆席的頂上打了一個大燈,是以非常昏暗,以往下晚自習的時候,常有一對一對的小情侶過來散步。

陳駿先問:“你考得怎麽樣?”

“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只寫了第一問。”

“那題蠻難的,我也只做了一半。”

楊靜趕忙說:“你不要跟我對答案,我不想估分。”

陳駿笑了一聲,“那你想好沒有,去什麽學校?”

楊靜沒吭聲。

塑膠的跑道,暴曬一天,一股濃郁的橡膠味。

楊靜腿上被蚊子一叮,急忙伸手去拍了一下。

陳駿說:“跟我一起去帝都吧。”

楊靜動作一頓,直起身來。

陳駿也停下了腳步,低頭看着她,“你可以去北外。”

片刻,楊靜輕聲說:“我還不知道。”

“你想留在旦城?”

楊靜想了想,搖頭。

陳駿撓了撓頭,“那你想去哪個城市。”

楊靜沉默片刻,仍是說:“我還不知道。”

“不管去哪兒,我跟你去。”

楊靜怔愣,擡頭看向陳駿。

他眼睛裏映着從觀衆席那邊投來的燈光,十分明亮。·陳駿往前一步,猶疑着伸手,握住了楊靜的手。

他低聲說:“……我還是喜歡你。”

他的手很熱,手指有點發顫,是以将她的手攥得很緊卻不自覺。

不久之前,她也像他這樣痛苦緊張,心髒被潮浪不斷地沒頂,撕扯。

不同的是,他有勇氣;而她沒有。

楊靜微垂着眼,暗暗嘆了聲氣,“陳駿,對不起。”

她手扭了扭,卻沒從陳駿手裏掙脫,反被他握得更緊。

陳駿啞聲問:“為什麽?”

楊靜沉默。

“楊靜,我可以照顧你。”

楊靜張了張口,聲音也有點兒啞:“你看過《白馬嘯西風》嗎?”

【白馬載着李文秀,緩緩地走向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身後,大漠風沙越來越遠。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無數風流少年,如花美眷,在二十四橋的明月裏吹簫,在春江花月夜的韻律中缱绻。

那麽,李文秀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陳駿斂目,握着楊靜的手,緩緩地松開了。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安靜很久,陳駿終于又開口:“當時你告訴我,不是我想的那樣,現在呢?”

“……是。”

“……什麽時候開始的?”

楊靜搖頭,“我不知道,我最近才想明白。”

“他知道嗎?”

楊靜低頭盯着腳尖,“我不會告訴他。”

陳駿抽了抽鼻子,笑了一聲,跳起來向着對面的籃球場做了個投籃的動作。

腳落地,他雙手插/進口袋裏,“……謝謝你告訴我。”

楊靜沒說話。

“……我說過,我這個人,做不到一味付出不求回報,所以以後就……”

楊靜了然,“謝謝你。”

陳駿看着她,咧嘴笑了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說罷,轉身向着操場門走去。

少年的背影,原來早比她認為得更加高大。

如果她願意,他肯定可以給她庇護,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

楊靜邁開腳步,跟上前去。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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