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離別

顧樘昱身為王府世子,身份尊崇,卻并非那等靠着祖宗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他能文能武,八歲便能上馬殺敵,在邊關斬過的敵人比整個王府的人還多,哪怕現下已經回來了,整個人也帶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煞氣。

瞧見大馬金刀坐在床邊的兄長,樘華結結巴巴,極小聲地喊了一聲,“大,大兄。”

顧樘昱盯着他眼下一抹青黑,問:“昨夜點燈炒書去了?”

樘華飛快搖搖頭,沒敢說謊,“沒。”

顧樘昱在他眼下虛虛一劃,盯着他道:“那你倒與我說說,昨夜未點燈抄書,為何眼下青黑成這模樣?”

樘華下意識想去摸枕頭裏藏着的書,手伸到一半他勉強止住了,腦子裏轉了好幾遭都未想出什麽借口來,只能死鴨子嘴硬地抿着嘴搖頭。

顧樘昱端詳他好一會,見樘華唇色發白,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左右轉動着愣是不敢與他對視,忽然開口,“接下來一段時日我要出使北鹄。”

“啊?”樘華愣了一下,一掀被子焦急坐起來道:“怎麽又要出使,大兄你先前不是還在打仗麽?父王還未回來,我們一家四個男丁……”

“樘華!”顧樘昱按着他的肩膀,沉聲告誡,“謹言慎行。”

又是這四個字!

樘華心中一沉,感覺到肩上長兄手指的熱意,萬般言語都說不出口,只輕聲道:“大兄,我知曉了。”

“你過失在先,母妃仍在氣頭上,遠晗病好後說不得也會過來找你麻煩。這段時日我不在,府裏無人照看你,我向那邊讨了個人情,明日便送你去莊子靜養。”

樘華輕輕吸口氣,“多謝大兄。”

兄弟倆對視,樘華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拉着長兄的手臂,抿抿嘴,猶豫再三後開口,“多事之秋,大兄你保重吶。”

顧樘昱眼裏閃過一絲笑意,擡手揉揉他腦袋,“莫操心那麽多。”

長兄似乎就來說這麽幾句話,說完便帶着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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樘華望着他的背影,心裏頭一陣傷感,待大門再被關上,他擁着薄被一陣發愣,困意早就不知被丢到哪裏去了。

不想,過了一會,顧樘昱身邊的侍衛長送了藥汁子過來。

那碗烏黑藥汁簡直能映照出人影來!

樘華瞧着那藥汁,又瞧瞧面前這位不茍言笑的男人,小臉皺成苦瓜,掙紮着小聲道:“我未生病。”

侍衛長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笑意,“世子吩咐,二公子快喝罷,不然冷了更苦。”

他大兄一開口,事情再無轉圜餘地,樘華端着藥碗的手都快發顫了。

他深吸幾口氣,擡頭咕嘟咕嘟地将藥大口大口往嘴裏倒。

這藥又苦又酸,喝得人舌頭發麻,樘華砰地一聲将藥碗放下,急速倒出兩碗涼水,一口氣灌完方将這股藥味壓下去。

侍衛長都未來得及阻攔他。

再低頭時,對上的便是樘華皺起來的臉,他可憐兮兮地問:“這樣成了罷?”

侍衛長颔首,聲音裏帶着笑意,“二公子保重身子。”

樘華垮下小臉,目送侍衛長出去,不就熬夜看了書麽,早知今日會被捉住,他昨晚便不看那樣久了。

樘華心頭一嘆,回去接着睡覺。

晚上九點,樘華照舊推開忽然出現在牆上的那道門。

阮時解見他推門進來,擡頭示意他看門邊的鞋子,“換雙鞋,那雙舒服些。”

樘華“哦”了一聲,帶着驚奇地拎起這鞋子來看了看,這鞋子也不知什麽材料,十分幹爽柔軟,樘華穿着鴉頭襪的腳一踩進去,仿佛踩進了雲朵裏,整個人像飄在地面一樣。

“這鞋可真舒服。”樘華走了兩步,彎起的眉眼完全展現出了他驚喜。

“你要喜歡,以後來就穿這雙。”

“喜歡!多謝先生。”樘華用力點頭,而後又想起明日便要送往鄉下之事,心頭一陣沮喪,臉上的喜意去了七八分。

阮時解一瞥他這模樣,幹脆起身與他一道到沙發上坐下,“發生了什麽事?怎麽一副垂頭喪氣模樣。”

“先生。”樘華挪動了下腳丫,擡頭與阮時解對視的烏黑眼珠裏滿是低落,“我明日要被送到鄉下莊子裏了,不知何時能回來,我們兩人見不着了。”

他越說越小聲,越說越沮喪。阮時解道:“你日後還要回來,早晚有機會再見。”

樘華搖搖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不安,“這門忽然出現,哪天忽然消失亦不出奇。先生,興許我們日後都無法再想見了。”

“不會。”阮時解聲音沉穩有力:“我家就在這,又不搬家,你家偏院也就在那,不會長腿跑了,只要你回來,我們就可以再見。”

“但願。”樘華聽着阮時解的聲音,心裏放松了些許,他從脖子上摘下玉牌,遞給面前高大的阮時解,瞳仁裏滿是誠摯,“先生,這個送你。”

阮時解盯着面前這塊乳白溫潤的白玉,哪怕對玉不了解,他也知這塊玉定價值不菲。

樘華見他不接,有些急了,将手中玉塞到阮時解手中,“我母親說玉最能辟邪養人,這塊玉我從小戴到大,已養出來了,送與先生,望先生日後平平安安,遂心順意!”

樘華臉上帶着真誠的祝福與即将永別的傷感,他抓着阮時解的手,眼巴巴道:“先生,你可莫忘了我啊。”

“忘不了。”阮時解沉吟,站起來從書房抽屜裏拿出一樣東西,拿到近前後樘華發現也是一塊玉牌,卻不是白玉而是墨玉。

阮時解道:“這是我祖上所傳,不值什麽錢,你帶着罷,留個念想。”

樘華死死攥住手中的玉,用力點頭,“我定好好保管。”

阮時解沒想到離別來得這樣快,他先前沒準備,此時心頭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能為樘華做什麽。

他這裏倒是買了許多書,不過樘華多半帶不回去。他也有許多知識想傳授給樘華,一時之間卻也來不及。

阮時解看了眼時間,距此次會面結束還有二十四分鐘,也可能是他們相處的最後二十四分鐘。

他輕輕拍拍樘華的背,“來這裏這麽久,想去外面轉轉麽?”

樘華早從阮時解家的窗戶看外面看了無數遍,聞言驚喜,眼睛瞪得溜圓,問:“可以麽?先生,我真可以出去?!若被誰瞧見了給您帶來麻煩怎麽辦?”

“這有何不可?”阮時解被他逗笑了,“放心,沒人會關注一個陌生人。時間只剩二十分鐘,我們需要快一些。”

樘華點頭,方才的沮喪已被好奇所代替,他跟在阮時解高大的背影後面,好奇地打量目所能及的一切。

這樓梯真好看!

這扶手也好看!

腳下的小石頭圓溜溜真別致!

就在樘華東張西望之時,阮時解溫和道:“等會我們要坐一種叫‘汽車’的東西,別緊張,這就跟你們的馬車牛車一樣,是一種運輸工具。”

樘華聽得一知半解,懵懂點頭,等到了地下車庫,他見璀璨大燈下擺着好幾輛锃光瓦亮的汽車,仍不由呆住,“這車真大!這便是用氣來拉的車?”

“不是拉,是推。”阮時解示意樘華,“一時說不清楚,你喜歡哪輛?我們先坐車出去轉轉。”

樘華左瞧右看,哪輛都十分好看,他都想試試。

猶豫良久,他最終選了一輛白色的跑車,他還未見過這樣光亮的白漆。

阮時解一笑,打開副駕駛座的門,推他進去坐好,又幫他綁上安全帶,才走向駕駛座那邊,上了車,輕輕發動汽車。

汽車緩緩滑行,樘華身子不由自主往後仰,抵在椅背上,接着他聞到一股特別的味道,這令他有些眩暈。

阮時解察覺到他的不時,低聲安慰一句,“馬上就好。”

跑車駛出車庫,抵達小區主路。

阮時解将四面窗下降到一半,晚風灌入,幾乎吹折樘華的睫毛,将他在地下車庫所感覺到的惡心感一驅而散。

還有十八分鐘,阮時解微微加快速度,跑車駛出別墅區,彙入城市幹道,亦彙入一片星海一樣的燈光之中。

樘華趴在車窗邊上,癡迷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阮時解溫和告誡,“不要将身體任何部位伸出去。”

樘華乖乖遵守,晚風将他墨黑的長發吹起,他不得不一只手抓着頭發,一只手抵着車窗,好奇地看着這一切。

阮時解将車駛入河濱路,過橋時,能從車窗看到長河兩岸的燈光像巨龍一般蜿蜒盤旋,水光燈光相互應和,如夢如幻。

“真好看。”樘華輕聲贊嘆,眼睛裏仿佛墜進了星星。

車接着往前開,高樓大廈,往來行人,廣場舞大隊……現代生活的一幕幕如同電影般在樘華眼前閃過,無數聲音傳入耳中,帶着異樣的鮮活。

阮時解盯着時間,在二十分鐘過完之前,又将他帶回了別墅。

樘華心裏一直想着要怎麽與先生告別,然而兩人還沒來得及回到書房,樘華身影再次像水紋一般消散。

他死死攥住阮時解給的玉,眼眶紅了。

阮時解朝他揮手,臉上表情沉靜,樘華卻在最後時刻見他掏出一根煙來抽。

樘華回到偏院後長長籲口氣,下一刻後,眼淚一串串劈啪掉下來,掉了好半日,他離開牆邊,回到床上蒙着被子接着掉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Natsuhi的地雷和十二瓶營養液,多謝支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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