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回家

在星期六的時候,安殊回家了。

坐上氣味難聞的汽車,颠簸了大半個小時,才回到了自己的鄉鎮上,之前沒有任何不适的身體竟然也想吐了。

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房屋,略微熟悉的人,她也有三年沒有回到家裏過了。

當初從外地回來,帶來的必定是流言蜚語,在這裏,超過20歲成婚的都是少數,24歲的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又是堕胎過,鬧得人盡皆知,給父母抹黑的人,父母也不樂意看到她,所以她整整七年,也只回來過三次。

走在路上,如同陌生人一般。

她的家倒沒有偏到哪裏,在鄉鎮的馬路邊上有着兩條整齊的樓房,當初左鄰右舍是一起做的,緊緊連在一起,非常整齊的一排兩層樓房,她家的房子就在其中,非常好認,沒有任何裝飾的就是她家。

別家門前要麽是做起了生意,擺着貨品,要麽是搭起了防雨棚子,唯有她的家,門前一片光亮,新房做起來是什麽樣子,如今仍舊是什麽樣子。

她剛剛走到家門口,就聽到一個人在喊道,“玉芳,玉芳,你家姑娘回來了!”

安殊一看,是自己隔壁家的,胖胖的一個中年婦女,她笑着對安殊指着另外一處,道,“阿殊,你媽媽在老吳家打牌呢,不在家裏。”

态度很親熱,也很熟悉。

安殊回之一笑,道,“好,我去找她。”這麽多年不見,她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了,這個時候,還不如什麽都不稱呼。

安殊走到所謂老吳家,很遠就聽到堆長城的聲音,剛剛走進大門,裏面煙霧缭繞的,隐隐約約就有人打趣道,“玉芳,你家高材生回來了。”

高材生……

安殊的媽媽林玉芳坐在大門口,眼睛都沒有往安殊瞟一下,緊緊的看着牌桌,道,“什麽高材生,這個年頭高材生都不值錢了!”而後把手臂往後遞出去,手掌上是一串鑰匙,道,“你爸爸帶你弟弟出去玩了,你回家把飯做一下,家裏收拾一下。”

安殊望着這個千年都沒有變化的人,随意的笑了笑,而後拿着鑰匙掉頭回家。

身後她的媽媽還吩咐道,“還有一些髒衣服放在院子裏,你也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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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的,還聽到她們在讨論,“玉芳,你家娃兒真聽話,回來還做飯洗衣,我家的就不一樣,回來就找老同學出去玩……”

安殊拿着鑰匙打開大門,門內靜悄悄的,仿佛時光在此靜止不動了,歲月安好,遺世獨立。

她慢慢的走到裏面,把書包放在凳子上,一寸一寸的撫摸着。

她的家擺設都很陳舊,雖然在鄉鎮上有一所這麽好的房子,但裏面卻亂七八糟的,地上、牆壁上是光禿禿的水泥,牆角處還有蜘蛛結成的網,倒掉着灰塵,地上随意的放着十幾個袋子,也不知道裏面放着什麽,木制的板凳桌子油油的,顯然放了好些年。

屋子裏沒有一個值錢的東西。

和翟寧的那個房子也完全沒法比。

但是這是她的家,無論漂泊在何處,這裏都是她的家。

安殊嘆息一聲,而後走到後面廚房去。

她先是在爐子上燒了一大桶的水,用了一半的熱水把衣服泡在盆子裏,然後用剩下的一半來洗菜做飯。

大冬天的,的确很冷,做着這些有些累,她的力氣比較小,自己的衣服也不染油煙,輕輕松松就洗的幹幹緊緊,但這是一大家子的衣服,特別是他父親安建華,是做工的,褲子上經常是水泥、灰塵、油煙一大堆,洗了洗不幹淨。

她搓半天也只是把一些渣滓搓掉,水燒了一桶又一桶,花了一個多小時,這才洗完,而後,她的腰也酸了,脖子也痛了,手也洗白了。

趁着自己把飯菜弄好的時間,她去二樓收拾了一下東西。

二樓有兩個房間,安殊的父母住在前面,安殊的弟弟安天住在後面,因為她本人在外面求學,則只是在一個半隔開的雜物間裏搭了一張床。

她看着小小的雜物間,又看了看簡陋的床鋪,半晌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心裏難受得緊,很想哭,也很想流淚,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地方,她居然流不出一滴眼淚。

一會兒,安殊自我釋然的笑了笑,把她冬天的衣服全部收拾好,裝進袋子裏,放在角落處。

夜晚七點鐘,安建華帶着安天回家了,轟隆隆的摩托車停在外面,很響很響。

安天稚嫩的聲音很快樂,不停的笑着,喊着,“爸爸……爸爸……媽媽……媽媽……”

而後就是剛剛下牌桌,一看到安天就樂得合不攏嘴的林玉芳,一把抱起安天,道,“媽媽的小心肝喲。”

安殊就站在大門後面,聽着外面說說笑笑的三人聲音。

林玉芳抱着安天走進來,沒有看到站在門後處的安殊,嚷嚷道,“丫頭呢?不是讓她做飯的嗎?”

安殊靜靜的開口道,“爸、媽、小天,飯已經做好了。”

林玉芳被吓了一跳,看着安殊,皺眉道,“你站在這是幹啥呢?鬼悄悄的,想吓人啊!”

如果說林玉芳是一個很平常的中年婦女,那麽安建華就是一個安貧樂道的中年男人,他看到安殊,點點頭,道,“丫頭回來了啊。”

倒是安天,看到安殊回來,小臉蛋笑嘻嘻的,道,“姐姐回來了喲。”

安殊摸了摸安天嫩滑的小臉蛋,溫暖的笑着道,“姐姐回來了,小天又長高了不少。”

小天如今6歲,比她小了整整10歲。

對于這個弟弟,她其實一直很複雜。

安天很可愛,像是軟面包一樣,她作為姐姐的,孤單一人,其實也想要一個弟弟或者是妹妹,但絕對不是想要一個家裏像是被供起來的小皇帝。安殊和安天發生矛盾的時候,安天從來就沒有過錯,即使有過錯,也是因為她這個做姐姐的沒有做好。

這樣的弟弟,她相處起來必須時時刻刻小心翼翼。

大部分時候,她是喜歡這個弟弟的,可愛、純真、很聽她的話,小時候常常跟在她的身後,暖暖的叫她姐姐,身上有一分錢,會獻寶道,“姐姐,我這裏有錢,給你。”這樣的弟弟她怎麽能夠不喜歡?

可是她的父母在他們兩個人身邊劃下了重重的一道洪溝,一邊是天,一邊是地。

安殊有一次把安天帶出去玩,結果人帶不見了,那一次,她的父母打得她再也不敢帶這個寶貴弟弟去玩耍。

安天像是一個小哭包一樣,跌跌撞撞的跟在她的身後,大哭道,“姐姐為什麽不帶我去玩?我要姐姐!”

可能是拒絕的時候太多,安天之後就很少理會她。

現在安天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興奮道,“我真的長高了嗎?姐姐姐姐……”

安殊點點頭,摸了摸他紅彤彤嫩嫩的臉蛋。

林玉芳在旁點了點安天的小鼻梁,笑眯眯道,“小天天天都在長高高,走,我們去吃飯,吃完飯長得更高。”

菜是家常菜,白菜、四季豆、豆腐、紅燒魚塊。

安建華坐在飯桌上,立刻打開酒,拿起筷子開吃。而林玉芳抱着安天,為他挑魚刺。

兩個人時不時的逗弄安天,整個飯桌溫馨而愉悅。

安殊無奈的微微搖頭,拿起碗筷慢悠悠的吃着。

等吃到差不多了,安殊放下碗筷,道,“爸媽,我要說一件事情。”

安建華摸了摸安天的小下巴,小家夥發出呵呵的笑容,父親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條線,道,“什麽事情,又是要錢?”

安殊道,“今年過年我就不回家了,我去外面勤工儉學。”

安建華和林玉芳都是一愣,看着安殊,道,“勤工儉學?”

安殊嗯了一聲,道,“我們過年差不多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想利用這段時間去外面找個事情做做,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這樣做過,賺一個月,差不多夠高二下學期學費錢。”

安建華想了一會兒,問道,“這個同學可靠嗎?過年不回來了?”

安殊編起故事一套一套的,道,“可靠,不只是我,有一個老師帶隊,還有班上的其他同學,就在市裏面,位置也不遠,只不過回來一趟需要一天的時間,過年時間看是否加班,如果不加班就可以回來。”

安建華喔了一聲,又問道,“你想去?”

安殊笑着點頭,道,“是,反正也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就當去體驗社會。”

林玉芳贊同的點頭,道,“這種好機會的确應該去的,一個月就只能賺學費錢啊?”

安天嘟嘴,不樂道,“姐姐今年不回家過年嗎?”

安殊把安天身上粘着的米飯拿下來,溫和道,“如果姐姐有時間,當然回來過年。”可是她想必是沒有時間的。

安建華皺眉問道,“那地方安全不?別是什麽騙人的地方吧?”

林玉芳斜着安建華,蔑視道,“還有老師,還有其他的同學呢,哪裏不安全了?你看看你姑娘,像是那種敢大膽做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的嗎?工廠裏過年時間本來就忙,你沒看到其他的地方,過年的時候都在招人嗎?”

安建華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怒視李玉芳,道,“我就問問,你怎麽什麽都要和我嗆?”

安殊趕緊從中調和,道,“爸、媽,要是不放心,到時候我讓我們老師打個電話給你們?”

安建華一聽,拒絕道,“這點小事還要麻煩你們老師?你去就去,好好做,別在外面鬼混,要是知道你在外面丢老子的臉,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林玉芳喝了一口湯,切了一聲,道,“初中畢業當時就應該按我說的,去紡織,你看老王家他女兒在外面做紡織,一個月工資500多,怎麽不行了?要不是別人在你耳邊吹噓幾句,讓你覺得倍兒有面子,讓她去讀高中,現在還擔心這擔心那的。”

眼見安建華就要發飙,安殊趕緊拿出安天這張王牌,問道,“小天,吃飽了嗎?”

果然,聽到這句話,夫妻兩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兒子身上。

安殊吐出一口濁氣。

其實他們只要去問問老師,就知道今年要補課,而且高中生,去勤工儉學,是不可能的。但是因為他們不夠重視,也從來不和學校的老師聯系,所以他們就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反正已經年滿16歲,出去賺賺錢,剛好可以賺回學費錢,何樂而不為呢。

他們這裏很多女孩子,初中畢業就已經出去打工了。

因為足夠忽視,所以從不過問。

安殊心裏很了解他的父母秉性,他們是從來不追問過程,而只追求結果的人,所謂的不追問過程,只追求結果,就好比她的學習,從來不關注她學習的進度和情況,唯一要的就是安殊的成績單,考好了一切都好說,沒考好,那就是沒有認真學習。

既然能夠賺到學費錢,他們能夠不用付出,對于安殊在學校裏遇到的所有困難,缺錢缺資源缺關懷,是不會過問的。

曾經有一次,安殊一個月沒有回家,他們的生活費只給了兩個星期的,當安殊後來回家時,他們也只是淡淡的表示為什麽沒有回來,而不會問她,這兩個星期是怎麽度過的。

第二天中午,她拿着林玉芳給的150元,坐上汽車,返回了學校。

剛剛回到租處,她就在衛生間吐了一個徹底,把在家裏吃得一頓飯全部吐出。

旁邊的一個女孩子小心翼翼的問道,“你沒事吧?”

安殊搖搖頭,而後漱口,深吸一口氣,拿起剛剛放下的背包,收拾了一點東西,走出去。

到翟寧這裏的時候,翟寧看到她舒了一口氣,道,“幸好你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的這句話,安殊頓時就心安了,她把包包放在沙發上,問道,“怎麽了?”

翟寧有些憋悶,就連頭發都像是知道他的挫敗,黯淡無光,他吶吶道,“做飯一直失敗。”

安殊就笑了,去廚房看看,廚房的确非常雜亂,整得像是一群老鼠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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