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病倒

從含翠堂出來以後,高家有兩個人病倒了。一個是高太太胡氏,一個是大小姐慎蓉。胡氏得的是心病,起初是一味的心慌心悸,再後來就是胸悶氣短,漸漸四肢懶怠,便将家中一應大小庶務都推給了柳氏。對胡氏的病,高老爺是心有愧疚的。但是在數次探病受到胡氏冷落之後,也就賭氣不去胡氏的蘭香閣了。慎蓉卻是因為夜間貪涼,外感了風寒。又聽說了胡氏身體不适,在探病的時候着了風,病情加重,據說是高熱難退。

瑾玉坐在自己的繡房裏,聽着紅杏在叽叽喳喳述說着家裏上下人等的情況,默默不語。“我聽靈芝園的紅桃說大小姐不是着涼了,是被柳姨娘打的。柳姨娘也太過分了,雖說她是生母,到底大小姐才是正經的主子,她憑什麽對大小姐動手?”“管家的成媽媽也不服柳姨娘的安排。她是府裏的家生子,在老太太手裏辦事情的老人,她說家裏的主子,她就認太太和二小姐兩個。現在家裏有好多人都說應該讓二小姐出來主事!”“老爺整天被家事纏着,都快悶出病來了,他現在一看見柳姨娘跟他提家裏的事情就煩,已經好幾天沒有去錦心院了。”“三小姐最近身體又有些不好了,柳姨娘吩咐讓吃去年做過的丸藥,吃到現在也沒有起色!”紅杏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終于,坐在繡架前的人有了回應:“把我前幾日做的花茶送一瓶給三小姐,再吩咐成媽媽,讓找個醫道老些的郎中給三小姐好好瞧瞧,銀子從我這裏拿!”紅杏答應着去了。

自從胡氏養病之後,高老爺就沒有一日休閑過。原本覺得嚴謹端正,事事都有條不紊的家裏,簡直成了一團亂麻。柳氏不懂庶務,原本胡氏手裏的人又不服她,處處與她對着幹。盡管他出面訓斥了幾次,但是都收效甚微。下人們也都知道他并不通庶務,于是,自然少不了有欺上瞞下的那一套。最後他拿出家規,狠狠責打了幾個帶頭的下人,雖然解了氣。可是柳氏和他都不懂,能幹的人卻都是口服心不服,他也只能無可奈何。至此,一輩子苦讀了聖賢書的高老爺才深深領會了那一句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深刻含義。僅僅是齊家這一點,已經令過慣了閑适生活的他百般不适應。不由深深想念胡氏管家的日子。胡氏每日天明即起,家裏的傭人也都嚴格的遵守着她為他們制定的規矩。家中的事情一向是忙而不亂,從來沒有出現過現在這樣的情況。而對于他的生活起居,胡氏也一向安排的井井有條。哪像現在,他居然連靜下心,好好臨摩一幅字帖的餘裕都沒有!再看柳氏,對着那班刁奴,除了訓斥就是怒罵,再不然就是在自己面前大倒苦水,哪裏還有半分當初自己喜歡的溫柔可依的影子!胡氏,胡雪蘭,那個自己依從父母之命娶回來的女子。盡管兩人也有過溫存親密的光景,但是大多數時候,她和自己之間似乎一直都是淡淡的。自從父母去世,她忙于家事,而他忙于在外詩書應酬,兩人之間就更少有交集。柳氏出現,他知道對于她,他是有些愧疚的。但是她似乎反應很平淡,并沒有像一些婦人那般對柳氏百般刁難,對他哭鬧。而是大度的接納了柳氏。他一直贊她賢良,也一直慶幸她的賢良。所以漸漸地,他的那一絲愧疚就随着柳氏的小意溫存消失了。

現在胡氏卧病,他本想讓柳氏試着管理庶務,甚至主持兩位小姐的及笄禮,也是擡舉一下柳氏身份的意思。但是柳氏的表現讓他異常失望,反而體會到了平日胡氏持家的艱辛。胡氏對下一向寬嚴并濟,賞罰分明,因此獲得家中衆人的交口稱贊。在族人中間,胡氏因為經常扶危濟困,幫助貧寒的族人,也擁有極高的口碑。這一切,對于他這個族長常年受人敬重,順利處理族中事務有着極大地關系。高老爺沒有一刻比現在更領會賢內助的重要。這般想着的時候,想起自己又已經有三天沒有去看過胡氏了,不由下意識地便向胡氏的蘭香閣走去。

蘭香閣是他和胡氏新婚之時的住所,位于正院的東跨房,因為周圍遍植蘭花而命名。仔細算來,自己和胡氏已經成婚了将近二十年了,雖然家中屢次擴建翻新,但是胡氏一次也未肯搬出蘭香閣。相比較柳氏的錦心院,蘭香閣顯得古樸清幽。用另一種話說,也可以說是陳舊樸素。一切都是舊時的模樣。房前的梧桐,甬道兩旁的蘭花,整潔雅致的院落并沒有因為陳舊而顯得頹敗,反而更有一種幽靜的情趣。高老爺慢慢地在甬道上踱步,腦海裏浮現出當年胡氏初嫁,帶着一種小女兒的嬌羞和一種處處要強的剛強。過門沒有多久,就被母親從三個兒媳之間選中掌家。憑着她的聰明刻苦,很快就把一個家治理的井井有條,與一向難說話的大嫂和刻薄小氣的二嫂都處的極為融洽,很是得到父母的歡心。父親甚至對他說,胡氏若是身為男兒,成就必不在他之下。已經不記得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了,他只記得,自從娶了胡氏,他比往日更加刻苦用功,博取功名的心思大大強于往日。細細想來,也不排除自己生怕若是功名難就,在胡氏面前擡不起頭的意思。夫妻之間,除了恭敬相對,似乎一直就少了一份親近。這或者,也是他在遇到柳氏之後,感覺心動的原因。柳氏的溫存體貼,善解人意是他在胡氏身邊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或許,胡氏也是溫柔的,只是他們之間,從來就缺乏溝通。

“老爺來了,快裏面請!太太不知道老爺過來,還沒有起身!”前來迎接他的,是胡氏娘家的陪房楊媽媽。楊媽媽臉上帶着笑,說話的語氣,表情都是不卑不吭。他點點頭,沒有多說,徑自往胡氏的房中走去。“老爺,太太還沒有~”楊媽媽的話沒有說完,他已經走了進去。“楊媽媽,你先下去。我們是夫妻,太太沒有起身,我進屋有什麽不便?我本便是來看望太太的,太太身體不适,本應多多休息。”高老爺的話讓楊媽媽有些吃驚,老爺和太太的關系一向生疏,有時客氣的有些過分。今日老爺的态度怎麽全然不同往日?會不會因為家事繁瑣,老爺遷怒太太?楊媽媽是胡氏的心腹,當然第一時間為胡氏打算。于是靜靜退下,悄悄叫了大丫鬟端琴吩咐:“去把二小姐叫來,就說太太有事找她。”端琴素來是個機靈的,自然知道楊媽媽叫她前去的用意。于是一溜小跑,就到了瑾玉的知秋院。

高老爺進了胡氏的卧房,見胡氏面向裏睡着,床上的織錦被在從窗戶裏透過的光線照耀之下泛出暗紅的光,被面上是大團的牡丹花開富貴紋樣,看着很是眼熟。仔細近前,發現被子的邊幅上都細心地縫上了一層絨布,顯然是胡氏惜物,不舍得糟蹋了被面的意思。心裏不由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在柳氏房中的時日極多,一應鋪陳,都是花團錦簇,哪裏找的到半點半新不舊的東西。而用柳氏的話說,都是太太叫用的,因為老爺常來,不能怠慢了老爺。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胡氏畢竟是高家的正室夫人,而柳氏,說到底,還是只能算是妾室。如今妾室房裏的東西居然遠遠勝過正室夫人,高老爺不由又想起了前幾日瑾玉和慎蓉姐妹的穿着打扮。看來是自己過于偏袒柳氏了,以至于家中都快亂了規矩。

“雪蘭,雪蘭”高老爺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叫過胡氏的閨名了。高太太胡氏側身躺在那裏,其實是知道高老爺進房的。只是她不知道對方所為何事,也就一直裝睡。現在聽見高老爺輕聲呼喚她的閨名,不由心下震動。低聲“嗳”了一聲,便轉過身來。她睜開眼,看見高老爺,連忙就要起身。高老爺連忙上前扶着她,柔聲道:“這麽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夫人還是這麽客氣!快快躺好,這幾日家中事多,我一直沒有空來看你。今日正好有空,就來看看你。你定心,我坐坐就走。”說着自在榻旁坐下。

胡氏本來對高老爺冷了心。這次瑾玉的婚事安排更令她深受打擊,加上常年操勞,身體确實不是特別好,幾樣湊在一起,倒确實是令她病倒了。雖然也延請了周邊最好的郎中為她把脈吃藥,但是心病尚須心藥醫,那些藥吃下去卻是收效甚微。這次高老爺前來探病,全不像往日端着架子,應景敷衍的模樣,而是言辭懇切,态度親熱,倒令她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也無法向往常一樣擺出一副冷臉相對。于是叫道:“楊媽媽,給老爺沏一壺茶過來!”外間楊媽媽答應着,過了半晌,端茶進來的居然是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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