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仇得報

母親向來膽小,封如故要把她一起帶出來。

但他沒能找到母親。

父親與母親的床上,染了一大片的鮮血。

封如故站在榻前,形貌宛如初死的水鬼。長發糾結成一團,從發梢滴下的河水,在腳下彙成一小片水潭。

門口路過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瞥見屋中有個形貌可疑的人,便打着火折子站住了腳,警惕道:“你是誰?”

封如故抹去臉上的水,口齒清晰地回答道:“我追着一個小丫頭片子跑,腳一滑,摔進塘子裏去了,她就給別人撈走了。”

男人嗤地笑了一聲,收起了手裏的刀:“那你就別惦記了。就算再見了她,你怕也吃不到新鮮的,頂多吃兩口殘渣渣。”

“這裏的女人呢?”封如故指了指床,“我看這裏是女人的房間。”

“你□□毛長齊了嗎,啊?就這麽想女人?”來人嘎嘎笑出聲來,跨進屋來,撸了一把他的頭發,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小瘋子。”

封如故笑了笑,倒真像一個又美又癫的小瘋子。

男人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出去:“那個小娘們就別指望啦,已經跟她那個死男人一起拖到後院柴房裏了。不是說了嗎,這家人不能留活口,不然還不得找咱們秋後算賬?他們有錢人,都是手眼通天……”

封如故往前踉跄一步,盯住地上一本面朝上攤開、角落上沾了幾處褐色血點的的竹卷。

母親極愛行書,父親又極愛母親,因此常替她四處搜羅古卷。

這卷是母親的心頭之愛,每每翻閱,總會戴了薄紗手套,小心觀視。

這本抄寫的是《孟子》。

竹卷上寫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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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如故把竹卷撿起,一使力,将線絡扯斷。

他看向大門方向,喃喃道:“……啊,火滅了。”

年輕人擺手道:“阿二說,走水會引來城裏注意的,所以叫人把火給滅了,等天亮了,咱們就悄悄地走,等他們發現這裏死人了,早就……”

“晚”字甚至沒能說完,他面前的孩子就回過了頭來。

一根鋒利的竹簽從他脖子左邊捅入,從他脖子右邊穿出來。

年輕人難以置信地捂住傷口,倒退兩步,喉嚨裏發出咕咕咯咯的氣泡炸裂的聲響。

他拿出收好的刀,對準封如故亂劃了一陣,卻因為手沒了力氣,把刀甩脫了手。

封如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捂着噴血的傷口,像被剪了翅膀的蒼蠅,滿屋子奔走,卻找不到出口,直至在書架下氣絕身亡。

封如故拔走了他的刀,又走到書架前,窮盡全身氣力,把書架推倒在了他的身上。

用書卷簡單掩埋了他、讓外人乍一看看不出這裏有一具屍體後,封如故掩了門,走入院中。

四周都是陌生而肮髒的面孔,來來往往,臉上統一帶着熱切的欣喜的光,懷裏滿滿揣着銀錢與珠寶。

封如故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着,偶爾會路過一具熟悉的、死不瞑目的屍身,便從一旁繞過。

有人舉着豬腿,唾沫橫飛道,果然是下九流的商人,家裏有這等好肉也不肯拿出來,拿幾碗粥,就想騙一個“大善人”的好聲名。

封如故看表情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

但他的目的地卻很明确。

他到了平時待人嚴厲的管家屋中,路過他的屍體,在桌中暗格裏取下一枚鎖匙。

有次,他來找管家求他放自己出去玩,踮着腳趴在窗邊,見到了管家把家裏鑰匙放進暗格、細心保管的全過程。

他去了一趟酒窖。

很快,封如故便拎着鎖匙,找到了一群聚在一起大口吃肉的人。

他說:“我發現了一個窖子,裏頭都是酒。”

沒人覺得一個富家小少爺會有混入他們之中的膽量,更何況,一個不眼熟的面孔,對他們來說不如那個字更有誘惑力:“酒?”

“都是酒。”封如故說,“味兒特別大,熏死人了。”

大家正覺得只有肉,吃得有些膩,聽說有酒,有幾個人便來了精神:“哪兒呢?帶我們去看看。”

封家的酒窖不大,父親不嗜酒,只挑着珍釀存了一些,有些還是打算在封如故将來娶妻時拿出來的。

而酒窖很快被一搬而空,最好的幾甕被送去了封明義接待客商的大廳。

阿大阿二已搶先把大筆銀票和寶貝都搜刮入懷,全部放在身邊,待在大廳裏,放任大家搶劫,只等着大家吃飽喝足後,再離開此地。

他們像接受災民的饅頭和粥一樣,接下了這份“孝敬”,還特地叮囑,說大家不能全部喝醉,一定要留人放哨,雲雲。

看到送酒的人從大廳出來,封如故的身影在回廊轉角處,被如水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找到了。

他們在這裏。

殿內觥籌之聲漸弱,醉醺醺的吹牛聲也漸漸被陣陣低鼾聲取代。

黑暗中,封如故鑿破了一只藏起來的酒甕,沿着大廳周邊,一路灑下。

酒液的濃香從窗裏飄出,和窗外的香氣融合,一時難辨。

做完該做的一切,封如故将虛掩的大廳門輕手輕腳地關了起來,拿起一把重鎖,從外反鎖了屋門,又将擱在回廊邊的油燈拿起——

“喂,你幹啥呢?”

一聲喝問,也只是讓封如故的動作頓了頓。

他朝着聲音來的方向轉過了臉來。

那是一個正在放哨巡邏的中年人,正戒備地望着他。

後半夜起了些風,油燈燈影飄忽,

封如故抹在臉上的土泥已經幹涸,半邊臉皺縮着,看上去竟有些猙獰。

那中年人被他瞧得心慌,又問了一遍:“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你?”

那身量比同齡人高挑許多、面容卻仍然稚嫩的孩子,盯着懷裏兜着母親的手镯耳珰、身上穿着父親長衫的中年人,歪頭一笑。

旋即,他将手中油燈淩空抛出,落入滿地酒液中。

咚,啪。

燈花濺出,燈油四散。

彌漫着濃烈酒氣的正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陷入無邊的火海之中。

中年人險些被瞬間炸開的燎人火舌舔中,又驚又怒,呵斥一聲,可這古怪的孩子扔完油燈,掉頭便跑,頭也不回。

緊鎖的大廳內很快傳來含着醉意的喝罵聲,內中人察覺了不對,伸腳去踹門,發現紋絲不動後,聲音也慌張了幾分,繞到窗前,伸手去推——

不知何時,窗戶竟被從外面用細鐵絲一圈圈纏死了。

這等手法,堪稱殘毒。

整個大廳頓成一只着火的靈柩。

空氣裏都是濃郁酒氣,又有酒助燃,火勢如龍,內裏不多時便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嗥,兩道火影奔逃不止,拼命撞門,但已是無濟于事。

大廳突然起火,中年人又追在一名孩子身後,大喊“站住”,周圍人迷茫之餘,也知道情況不妙,紛紛拔腿去追。

封如故本想從荷塘處逃跑,眼見情勢不對,且他畢竟是個孩子,體力難支,索性一咬牙,奔向了距大廳最近的正門,想試着搏一條生路。

然而,最後拖了他後腿的,是并不合身的衣服。

腰帶在奔跑中滑脫垂落,他不慎踩上,一下絆倒在地。

大門距離他只有百十步之遙了……

喊殺聲已到了身後幾步開外,封如故仿佛已聽到了柴刀的破空聲,卻還是不肯就死,硬是跪着爬了幾步,掙起身來,繼續往前奔逃,不料剛一擡步,便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再次向後一跤跌倒。

身後的追擊者也停了步子,瞪視着突然出現的二人。

那中年人氣喘着走上前來,一邊暗罵門口的人不長眼,怎麽把外人放了進來,一邊粗聲喝道:“什麽人?!”

封如故撞上的人一身道袍,豐神俊朗,湛然若神,面容清俊宛若天上仙人。

“方才看到此處火光沖天,我與我道侶路過此處,有些憂心,便過來瞧上一瞧。”他把一把竹骨折扇收在掌心,“吾名徐行之,各位……”

他的話不曾說完,便被粗暴打斷:“臭道士滾啊!不滾連你一起殺!”

聞言,還不待徐行之有反應,他的道侶眼中便是一冷。

與徐行之俊朗的外表不同,他身旁這位道侶眼尾尖尖翹翹,眼尾染着一抹媚人的紅,明明一襲道家衣冠,卻頗有幾分豔絕人寰的意味。

他并不開口,指尖微擡,食指往下一壓。

在場所有人立時覺得有泰山壓頂般,紛紛被一股湃然靈壓壓倒,五體投地,像是吃了秤砣的王八般動彈不得。

災民們惶恐起來,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紛紛哀哀乞饒不止,但徐行之卻一概不聽。

他自顧自地單膝蹲下,輕聲問坐在地上的封如故:“小家夥,為什麽要跑?”

不等封如故回答,他便醒了過來。

這一覺睡得手麻腳麻,他在床榻上怔忡片刻,方擡腿下床,開門透氣。

羅浮春已經做完晨課,一身是汗,正要回去洗漱,一回頭看見了封如故,訝異萬分道:“師父今日起得好早啊。”

封如故披衣立在門側,打了個哈欠:“嗯,做了一夜夢。夢到家人了。”

羅浮春想,師父現在這般驕奢,凡物都揀選最好的,定是自幼養成的壞習慣。

聽人講,師父也确是商賈人家出身,只是家中生了變,才投來道門。

羅浮春便随口道:“那定是好夢了。”

封如故揉一揉眼睛:“是。既是夢見師父,那就是個好夢了。”

他目光一轉,只見如一也立在偏殿門口,盯着他看。

但當封如故的目光移過去,他便轉開了臉。

封如故只覺得這孩子是個傻的,吩咐羅浮春打水來給他洗漱。

羅浮春哎了一聲,轉身離開。

封如故靠在門上,笑嘻嘻地同如一打招呼:“大師,早啊。”

如一抿了抿唇,似是想說什麽,看表情又有些躊躇。

封如故正觀察他的微表情,看得興致勃勃,他便繞過回廊,走到封如故身前,舉起手來,掌心裏是一方幹淨的絹帕。

封如故好奇:“這是幹嘛?”

如一朝他的額頭指了一指。

封如故擡手一摸。

……他額上都是虛汗。

這絕不是做好夢的征兆。

如一把帕子舉着,神情冷淡。

但封如故卻猜到了,他這是致歉。

昨夜,他和落久的那場戲還是沒能瞞過他,他知道背後議論人不妥,心裏覺得歉疚,所以今日才會對他格外好一些。

這下,封如故得寸進尺的毛病又犯了,笑道:“如一大師,封二昨夜醉酒,手軟得很,勞煩大師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幫封二擦一擦,可好?”

封如故已經做好了被如一一帕子扔到臉上,并面斥一句“雲中君請自重”的準備。

孰料,如一只皺了皺眉,一語未發,竟真的執了帕子,擡手在他額上輕輕擦拭。

封如故正露出了些詫異表情,就聽得轉角處當啷一聲,銅盆墜地。

羅浮春目瞪口呆望着兩人,老半天才緩過神來,把銅盆搶在懷裏,結巴道:“……師師師師父,水灑了,我再去倒!”

說完,不等封如故開口,他便撒腿跑了,溜得比兔子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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