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火光少年

被疾步奔來的如一從廊上一把拉起時,封如故站立不穩,撲在了他的懷裏。

封如故沒心沒肺地對如一笑:“哎呀。”

如一面如寒霜,一張薄唇抿得發白,握緊封如故右手腕的手隐隐發抖,口中紫檀也被他咬出了一條裂紋。

封如故似乎不知道他在氣憤些什麽:“怎麽了?原來你不叫小紅塵啊?”

說罷,他嘀咕一句:“師兄他老人家不會騙我吧。”

聽到“師兄”兩字,如一的神情柔和了一瞬,周身戾氣銳減。

“看來沒錯。”封如故往前迎了一步,“以我的輩分,喚你一聲小紅塵,好像并無不妥吧?沒想到大師反應這般大,如此厚愛,真叫封二受寵若驚了。”

如一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情緒失常,竟然握了封如故的手,立刻放了開去。

封如故卻不肯放過他,負着手一步步向他靠近,聲音帶着一點晨起後的沙啞,用來挑逗人真是再合适不過:“《楞嚴經》有言,‘汝愛我心,我憐汝色,是以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封二雖然酷愛自由,但若是如一大師願意以己為鎖,封二倒不介意被纏縛一世……”

他進一步,如一便被逼得退一步。

到最後,如一被逼到廊邊,踉跄一步,險些一腳踏空階梯。

封如故看他失态,目的得逞似的大笑起來。

如一霜雪似的臉頰染上一抹略帶羞惱的紅,更襯得耳垂紅痣鮮豔。

他一言不發,振袖而去。

封如故注視着他的背影,直至他在綠影間完全消失,才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身前。

荊三釵的聲音突兀在背後響起:“你對他倒是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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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如故頭也不回:“你什麽時候醒的?”

荊三釵趴在窗邊,頭發未梳,眼角還帶着一點宿醉的紅意:“你被他摁着的時候。”

封如故說:“聽人牆腳,耳朵流膿。”

荊三釵反唇相譏:“誘僧破戒,天打雷劈。”

封如故喊冤:“天地良心啊,我沒有。”

荊三釵一邊撐着窗沿從窗中躍出,一邊拆穿他:“天地良心,又不是你的良心。你根本就沒有良心。”

他望一望如一消失的方向:“你是真的對他很上心。為什麽?”

封如故:“何以見得?我只是愛看小和尚無地自容。”

荊三釵:“得了吧。從你被你師父撿回來我們便相識,你用不着跟我耍花腔。……你剛才是不想叫他開口說話,可對?”

荊三釵又道:“我走踏江湖道,不算百事通達,也算見識廣博。那禿驢是寒山寺人,據我所知,寒山寺寺規向來謹嚴,還喜歡對寺規删删改改,直到去年,寺規共計一千八百零三十五條。其中一條有言,閉口禪期間破戒,乃是對佛不敬,是壞道之舉,需自罰十鞭。你方才分明是怕他開口破戒,才句句搶白的,是也不是?”

封如故打了個哈欠,漫不經心道:“啊,有這回事嗎?”

荊三釵沉默半晌,看表情是在斟酌自己要不要抽死這個揣着明白裝糊塗的:“我昨夜喝得糊塗了,忘了問你。……他就是那個人嗎?”

“哪個啊?”

荊三釵的臉扭曲了一下,終究還是忍下了一口氣:“就是在那個時候,你說,你不會死,你答應一個人要活着回到現世,接他回家的那個……”

封如故懶懶散散道:“忘記了。”

荊三釵見他油鹽不進,氣得跳腳,伸手抽他:“你給老子裝什麽傻!”

封如故擡起胳膊擋了一下,卻像是被碰到了什麽痛處,驟然抽了一口氣。

荊三釵登時忘了惱怒:“怎麽了?”

封如故卷起袖子,只見右腕上紅了一大片,隐隐浮現出指痕白印。

荊三釵臉色微變:“……他傷了你?”

封如故翻着手腕吹氣,滿不在乎道:“他不敢。你難道忘了?我從小就不經打,摔一下磕一下就會這樣。”

這倒是事實,封如故用劍是一把好手,同時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玻璃人。

荊三釵啐他:“一個劍修,這般嬌弱,還有臉自誇。”

封如故道:“為何不能自誇?我是天生的公子少爺,身嬌體貴,像你這種人是不會懂的。”

荊三釵:“……你倒是真不怕被我打死。”

封如故把袖子放下,遮住手腕,笑道:“不會,我欠你的債還沒還清呢。”

……

另一邊,如一腳步匆促,直到了僻靜處,才站穩了腳步,閉目沉心。

初初聽到那聲“小紅塵”時,如一恍然間竟真的以為是義父在叫他,一時亂了心神,沖去一看,唯餘滿心失望。

但那種輕松又慵懶的語氣,又讓如一想起了自己還小的時候。

——義父酒醉一場,拿筷子敲着自己的腦袋,笑着拿他為自己起的名字編詞來唱,“游紅塵,笑紅塵,醉眼閱盡古今人。”第二日起來又覺得口渴,攬着枕頭不肯起床,撒嬌喊着頭痛,一口一個“小紅塵”,喚他倒水。

方才,雲中君的口氣,确然與義父喚自己時有些相像。

但如一想想,又覺得滑稽。

義父的臉,他難道會不認得?

許是太過想念的緣故,他竟把最不該認錯的人認錯了。

……

荊三釵看得出來,封如故跟那位叫如一的大和尚淵源不淺。

但既然他有意隐瞞,他也不好多嘴什麽。

幾人将小魔修安頓好後,便要離開。

荊三釵問封如故:“接下來打算去哪裏?”

封如故說:“去米脂山一趟。”

“米脂山?那倒不錯。”荊三釵随口道,“這時節去,你們應該能趕上一場熱鬧盛事。”

“何事?”

荊三釵大嘆:“他們三年一度的酬神祭典,就在這兩日開始。聽說規模極大,且神秘莫測,我一直想去見識一番,不過我近來事多,你還來給我添麻煩,看樣子我也只能等下個三年了。”

……酬神?

就連羅浮春也聽出了些端倪,與桑落久對視一眼。

那黑衣人連殺十六人後,在文三小姐懸顱的樹下,放了一片榉樹樹葉。

寒山寺僧人陳屍的米脂山,恰是十六個被殺地點中唯一盛産毛榉葉的地方,而這地方,居然有一場聽起來頗為可疑的盛事即将舉行。

似乎……那黑衣人是在有意誘導他們的行動方向?

桑落久小聲對封如故道:“師父,我們還去嗎?”

左手持握煙槍的封如故含着煙嘴,沒有回答桑落久的問題,而是轉頭問如一:“大師,我頭痛得很,你決定去不去罷。”

桑落久不知師父為何要征詢如一的意見,但還是轉向如一:“……居士?”

如一本來靜立在一側不言不語,被點名後,也只是淡淡的一點頭。

去。

那是寒山寺弟子無端慘死的地方,兇犯留下的線索既是有意指向于此,那他身為護寺之僧,便沒有不去的道理。

……盡管他聽到“酬神”二字時,心裏便不可抑制地升上了一股厭煩和焦躁。

這股心緒,從他們來到米脂山下的水勝古城、聽到酬神舞的唢吶聲,便如蛇一樣,冷冷纏上如一的心。

他面上不顯,心中為佛不允的惡意卻層層上湧。

如一厭煩一切神祗,以至于他初入佛堂,聽到誦經聲時,心中一度暴躁難耐。

其原因,要追溯到數年以前,他剛剛出生時。

二十三年前,他出生在一處偏僻遠人的山中小村。

他呱呱墜地之日,亦是母親血崩而亡之時。

父親在母親剛剛懷上身孕時無端暴死,他一落地,又帶走了母親。

此等孤星命局,本該遭人厭惡,但他的出生卻并沒有帶來厄運,反倒成為了全家人的希望。

外祖父将身上還帶着血、穢物和臍帶的他,用襁褓囫囵包起,送到了山中廟祝處,奉上先生寫好的生辰八字。

廟祝摸一摸他的額頭,笑贊一聲“好”,便将他抱入其中,以神水淨身。

從此後,他便再沒有見過包括外祖父在內的任何親人。

他沒有名字,只有一個代號,“一”。

因為他是為神而生的食料,就像一只圈在籠裏的畜生,沒有人閑到會給一只雞或一頭豬起名字。

村子裏,有一個保佑了大家數十年的“神”。

神從數十年前便降臨了這個村落,以呼風喚雨、複生草木的神術,保此地土地豐沃,居民不需多加勞力,便能坐收良田,安享樂業。

神的條件是,村民要修建一處祭臺,定時祭獻陰時陰刻出生的孩子,而他會将孩子的魂魄收到身邊,叫孩子們做他的道童,替他做事,而孩子們也會吸取他身上的仙靈之氣,不日魂魄便能登仙,成為仙童。

一邊是哪怕不用費心勞作也能吃飽喝足的好日子,一邊是想生多少就有多少的小孩,這閉塞山村裏的民衆自是不約而同地齊齊倒向前者。

陰時陰刻的孩子不好生,但大家齊心協力,群策群力,總能有辦法。

村婦們自小受到教育,只要躺倒劈開腿,并懂得挑着時間生,受用不盡的好日子就能來了。

大多數山民認為,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孩子能成為仙童,而人世中的他們,能過得幸福飨足,雙方都能獲得幸福,何樂而不為呢。

不過也有山民好奇,去挖過所謂“仙童”的屍骨,發現他們也會腐爛生蟲,化為白骨,沒有任何“登仙”的征兆。

可那又怎麽樣?

能下雨、能帶來豐收的神,就是好神。

在被山民恭恭敬敬地祭祀了數載後,神提出了新要求。

陰時陰刻出生的孩子固然是好,但最好的,是陰時陰刻出生、且長到九歲的童子,而且越“純淨”越好。

所謂的“純淨”,是指不通人言、不通世務,心智懵懂,不染雜質,靈魂通透的,真正的自然之子。

神的要求并不算過分,大家自然是要滿足的。

于是,他們有了神廟,有了專門豢養孩子的廟祝。

哪家生了陰時陰刻的孩子,怕養出感情,便在孩子剛出生後就抱到廟祝這裏,淨身洗滌後,就由廟祝養起來,一直養到九歲,期間仍用陰時陰刻出生的嬰孩祭祀,直到第一批被豢養的孩子長到九歲,山中便會召開酬神典禮,殺子祭神。

“一”自幼安靜,少哭鬧,且在褪去初生兒皺巴巴的樣子後,眉眼甚是漂亮喜人,因此被廟祝順利選入內堂。

所謂內堂,實則是一間巨大的牢室,只有一方楔着通鐵條的小窗,用來透氣。

他就在這間牢房裏,和其他的祭品一起長大。

他們的飲食是整個村中最好的,每日三餐都由廟祝送進來。

他們只會唱酬神歌,這是他們在這裏唯一可以“學習”的東西,每個人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廟祝天天在外面唱,他們實在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便只能咿咿呀呀地跟着學。

除此之外,他們與外界唯一的接觸,便是神廟外偶爾傳來的村民聊天聲。

他們有些聰明的,像是“一”,能勉強聽得懂人話,卻沒有一個人能學會說話。

祭品們被養得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甚至對外面的世界不怎麽感興趣,覺得人本來就該這樣像他們這樣,哪裏都不去。

孩子中,只有“一”喜歡看着外面,看着天際由弦而圓的月、偶爾在鐵窗邊栖息的麻雀,模糊地想,這是什麽,這又是什麽;為什麽它們會動,為什麽它們可以來了又走。

在“一”七歲時,有小孩違背了父母的警示,跑到廟後,趴在窗戶上,對他們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一屋子穿着白衣長袍的小祭品們迷茫地看着這些陌生的面孔,有些慌張。

外面的孩子見他們軟弱可欺,愈發肆無忌憚地逗弄着他們,說他們是全山人養的豬,并往小屋裏丢起了石頭。

大家都呆呆的,直到石頭打破了一個孩子的頭,鮮血順着臉頰流下。

他捂住頭,因為尖銳的疼痛發出哭嚎。

“一”站起身來,走到了窗邊。

察覺到裏面的“豬”有了動靜,為首的孩子叫停了大家丢石頭的舉動,同樣走到窗邊,大膽地沖“一”翻白眼,吐舌頭。

“一”歪着頭,好奇地看着他的動作。

看到“一”的表情,那孩子愈發興致勃勃,沖他勾手指:“你,過來。”

“一”聽話地走上前去。

孩子伸手想搶他的腰帶,卻因為縫隙太小,他伸不進手來,只好對“一”說:“你,再過來一點。”

“一”注意到他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的腰帶,便隐隐猜到了他的意圖,指了指腰帶,問他是不是想要。

孩子嬉笑道:“小豬崽,真乖。快給我。”

“一”聽得懂“給”字,便擡手握住了他卡在窗外、不得進入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拖入狹窄的窗格之內,請他來拿。

小孩胳膊碾過鐵窗,發出脆生生的骨骼折斷聲。

他頓時爆發出嘹亮的慘叫與哭嚎。

“一”睜大了眼睛。

他想,怎麽和我們一樣,都會叫呢。

這是“一”平淡乏味的人生裏,唯一有些趣味的發現。

外面那些和他們長得一樣的人,會痛,會哭,會叫,和他們一樣。

但為什麽他們在外面,而自己在裏面呢。

闖禍的孩子自然是被訓斥了。

而他作為重要的祭品,也得到了最大的優容。

“一”就這樣無風無波地長到了九歲。

某天,他換上了一身極好的素色衣裳,被廟祝帶出了小屋。

和他一同帶出的,還有其他兩個和他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孩子。

他被帶上了裹滿紅布的祭臺,祭桌空空,上面擺着三個黃色的深腹銅盤,空空蕩蕩,一會兒将會擺上三個孩子的小腦袋,待神享用。

全村的人,不論老幼,都打着火把,聚在臺下,虔心許願。

孩子一出生便被送來這裏,因此他們不認得臺上的三個孩子各自是誰,省卻了多餘的心痛,唯餘滿心虔誠。

素衣的“一”被綁在最右側。

廟祝叫三個被綁起來的孩子唱酬神歌,他們便唱了。

“一”卻對面前一大群齊唱頌歌的人們更感興趣,只顧着盯着他們看,唱得不很用心。

一曲終了,廟祝默默誦念着難懂的經文,舉着一把小小的牛耳尖刀,走到左起第一個孩子面前,割斷了他的脖子。

被綁住雙手雙腳的孩子,頭一歪,就沒了聲息,喉嚨裏的“聖血”泉似的湧入廟祝另一手捧着的銅缸裏。

剩下的兩個孩子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只是怔怔地望着。

一盆鮮血放盡,廟祝拿了絨布擦擦刀神,取了一個嶄新的銅盆,走到了第二個孩子面前。

孰料,人群裏爆發出一聲驚叫:“着火了!!!”

那火降得古怪,宛若天罰降臨,不是由一點燃起,而是瞬間燒着了每一幢房子,漫天火星如狂蝶飛舞,映紅了半邊天,隐見業火紅蓮的地獄之象。

大家也顧不得祭神了,紛紛哭喊着奔回家,去搶救值錢的財物。

臺下的人剎那間走得幹幹淨淨。

廟祝見自己的家也着了火,不禁着了慌,掉頭看看被綁得緊緊的兩只祭品,想着他們應該不會逃跑,便也扔了尖刀,一頭紮向火海。

廟祝跑走後,一道黑影輕捷地從旁躍上了祭臺,先替“一”身邊的孩子松綁。

沒想到那孩子并不好奇救他的是誰,反倒對火更感興趣,跌跌撞撞地往火中奔去,那黑影喂喂兩聲,發現追之不及,又怕耽誤時間,被人發現,只得一掌劈暈他,把他背在背上,又抓緊時間替“一”解開繩子。

“一”看着他戴着的面具。

那是一張在市集裏随處可見、他卻從未見過的醜角面具,塗得花花綠綠,好不滑稽。

火中傳來了山民們無力回天的絕望哭聲,襲人的熱力已經傳到了祭臺這邊。

滾燙的火風掀起醜面少年烏黑的長發。

他一邊解着繩子,一邊對着一朵散着绮麗靈光的花說話:“燕師妹,我游歷到了一個偏僻地方,聽說有人祭山神,便來看一看熱鬧。沒想到,這神身上魔氣沖天,漫山都是,該是血宗的魔頭,躲到這深山旮旯裏來,自立為神,吸納小孩子的精血修煉,因為冒神之名,這麽多年來,竟沒被發現。”

說罷,他把從刑架上解下的“一”抱在懷裏,在蔓延的火光裏,一步步朝安全的避風處走去。

風中的凄厲哭聲和他的說話聲一道傳入花中。

一個少女的聲音從內中傳出:“……小師兄,你幹了什麽?”

醜面少年身披火光,頭也不回:“他既然能造出一個神,我也能毀掉一個神。現在只不過是毀神的第一步而已。既然整個村子都自有罪過,那麽……”

說着,他偏過頭去,笑說:“……我就是他們的罪有應得。”

“一”呆呆望着他,不知是什麽念頭驅使着他,叫他擡起手來,一把揭開了少年的面具。

正和少女說話的少年猝不及防被摘了面具,愕然低頭,恰與懷中的小孩雙目相對。

從火光裏走出的、眉目如畫的少年在短暫的呆滞過後,便是燦爛一笑:“……哎呀,被抓到啦。”

“一”從未見到這樣鮮活動人、充滿少年意氣的笑顏,神魂一蕩,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他想,如果這就是神的話,他願意被他帶走,在他身邊陪伴,一世不要飛升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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