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四心四情

最後, 常伯寧還是從荊三釵的物庫裏取了一盒清心石,并将自己價值足可連城的靈石手串放在原本清心石的擺放處,做了交換。

研碎的清心石與數味丹藥在洗淨的硯臺中調和過後,常伯寧手持狼毫細筆,浸飽了透明的藥液,将封如故後腰的妖冶紅蓮一筆筆收苞,直至重歸原狀。

收筆之後, 封如故剛要起身, 常伯寧便道:“別動。”

封如故:“不是好了嗎?”

“好了,但是別動。”常伯寧将清液注入随身的玉瓶,“你剛離山不久就動了靈力, 弄破了七花印,是不是?”

封如故把臉埋在手臂裏抵賴:“沒有沒有。”

常伯寧坐回床邊,捉住他的手臂:“七花印只憑你自己是封不全的。靈氣外溢之後,四處流竄, 與……那物互相抵觸,你定然不适,該是幾日沒睡過好覺了,是不是?”

封如故側過臉, 露出一只亮晶晶的笑眼來:“那我現在補上。還請師兄幫我把被子蓋上。”

常伯寧正色:“不要撒嬌。”

“管用才撒嬌。不管用的話自然就不撒了。”封如故笑嘻嘻的,“師兄說管不管用呢?”

常伯寧實在拿他沒有辦法,拉過被子, 将他腰部以下仔細裹起來, 又将他脫下的衣服罩在他上半身, 只露出藥液半幹的後腰。

他端莊地跪坐在床邊:“我這番出來得太急,本是打算找你探一探,再去看一看米脂山神石的狀況,今夜便要回去,可是……”

常伯寧朝外看了一眼:“……我本以為他會照顧你照顧得妥帖些。……不然,我發令召燕師妹回山,料理山中事務,我來陪你罷。”

“你?”封如故差點樂出聲來,“師兄,你從入山開始二十來年了,下過幾回山?”

常伯寧想了想,自己倒是先抿着嘴笑了起來:“加上這回,一共四次。”

封如故說:“師兄,你實力太強,心又太善。若是那四年你能下山走走,我倒還放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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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封如故停住了。

若不是他與常伯寧換了那四年光陰,他們兩人或許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但若不是他與常伯寧交換,那一次東皇祭禮中,堕入“遺世”的人就會變成常伯寧了。

這樣想想,封如故也釋然了不少。

常伯寧與他閑話兩句,怕他消磨精神,正要起身往米脂山去,袖擺就被封如故牽住了。

他小聲央求:“師兄去看看他,同他說說話吧。”

“他”是誰,二人心知肚明。

“如故,莫要為難我了。”常伯寧笑得有幾分抱歉,“你也知道師兄擅做什麽,不擅做什麽。書信往來,我還能應付;當面交談,我實在……”

封如故也知道事情輕重,略思忖片刻,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師兄,慢行。”

常伯寧摸一摸他的後腦勺,便握着劍起身離去。

常伯寧一走,剛剛被交代要好好休息的封如故立馬起身,披上衣服,拿起腰帶,一邊系着一邊從屋內出來,擡眼看見了守在門口的海淨,以及剛剛送師伯離開的羅桑二人,就是不見如一去向。

他把腰帶松松束好:“我們家小如一呢。”

海淨先看見這對風陵的師兄弟進了屋,緊閉門戶了将近一個時辰,再出來時,常伯寧行色匆匆,封如故又是一副剛剛寬衣解帶的模樣,不禁心潮澎湃,見封如故問他,方才收心凝神,暗暗誦了聲佛號:“小師叔他……”

如一在破了閉口禪後便拂袖而去,去了東側別院,常伯寧走時,他也沒有出來。

封如故垂下眼睫來,沉思片刻,擡手輕碰了碰鼻尖的小痣,轉身往別院走去。

海淨正要擡步跟上,封如故就像是後腦勺生了眼睛一般,信手一指,命令道:“別跟過來。”

他想,如一現在的樣子,不适合被旁人看到。

別院裏只有一間屋是反鎖着的,因此并不難尋找。

封如故獨身一人來到門前,叩響了門:“小如一,雲中君來找你啦。”

口吻之親切熟絡,就像是一只小松鼠來隔壁松鼠家裏借冬糧。

門內無聲無息。

封如故端着冒着袅袅煙霧的煙槍,笑說:“破戒了也不必如此灰心喪氣,我讀過一些佛經,破戒之人只要持一顆忏愧之心,誠心悔過,佛不會輕易怪罪的。這麽說吧,佛就像你爹爹,兒子犯了錯,改過就是了,至多打一頓,沒有立馬逐出家門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內裏的如一仍是無動于衷。

封如故見叫不開門,便倒退了兩步,裝模作樣地大嘆一聲,道:“好,我說話不頂用,那就叫師兄來同你講話。”

封如故方一轉身,身後門便開了,腰帶被“衆生相”一鈎,倒退一步,腳跟絆到門檻,向後倒去。

如一也沒想到封如故下盤如此虛浮不穩,下意識伸手去攬。

封如故整個人跌靠進他懷裏時,将他抱了個滿懷的如一有了一瞬的僵硬,手沒能及時松開。

因此,當他的手腕被封如故一把抓住、袖子也被撩開時,他竟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如一的左小臂上,盤踞着一條新鮮的環狀血痕,傷深約半寸,血跡尚未幹透。

寒山寺管理嚴格,有專門供破戒者自罰的荊棘索,自罰時,可将荊棘索纏在施罰處,勒入皮肉,代替鞭罰。

荊棘索用或不用,全憑修道之心是否堅定。

如一想把小臂抽回,封如故上半身靠在他懷裏、發力将他牢牢攥緊之餘,擡起眼睛,望向如一。

他揚了揚嘴角,一語未發,先将含在口中的一道竹息徐徐噴在了如一臉上。

在如一錯愕之際,封如故低聲道:“這樣苦着自己,你真的很高興嗎?”

如果是以前,如一會極厭煩封如故這種刻意撩撥人的作态。

但現在,如一知道,他吸的煙中有鎮痛用的延胡索。

一時間,疼痛立減,但他卻慌亂了起來,只盯着封如故看,挪不開眼。

封如故靠在如一懷裏,懶得自行起身,本以為自己會被他惱怒地推開,沒想到如一就這樣低頭盯望着他,動也不動。

近距離看來,他眨眼的頻率很低,睫毛又很是濃長,被他這般盯着,竟有了幾分情深的錯覺。

封如故向來擅長撩撥他人,卻不擅長應付被人撩撥的局面,與他對視幾瞬便有些受不住了,低低咳了一聲:“……我的腰。”

如一眼睛一眨,神态略有局促,但由于變化的速度太快,封如故甚至沒能捕捉到。

他拿肘部将封如故頂起,幫他站穩。

封如故虛扶着腰,活動了兩下,又敲了敲已經敞開的門:“請問如一大師,我可以進門嗎。”

如一掃了一眼他已經踏入屋中的雙腳,自然不會把他再扔出去。

封如故再接再厲,又敲門詢問:“那如一大師,我可以進門給你上藥嗎。”

如一看着他的眼神很像是在考慮要不要把他扔出去。

但他忍了忍,還是背身朝內走去,算是默許。

封如故已經交代了幾個小崽子在主屋等着,自然不覺得旁人會來別院,所以索性連門都沒有關。

進了內間,封如故理所當然道:“衣服脫掉。”

如一僵着一張臉,似乎在尋找合适的應對态度。

閉口禪已破,再不作應答,便有些不像話了。

最終,他除下衣服,同時冷冷道:“多謝。”

封如故暗笑,想,這小孩兒也太矜持太要面子了。

但看清如一身上的疤痕後,封如故微微變了顏色。

——他身上的荊棘索疤痕縱橫交錯,陳傷與新傷彼此疊加,竟多數是先前自罰時留下的瘡疤。

封如故低頭,從儲物袋內取出傷藥,端起煙槍,吸上一口,和着口腔裏的溫熱氣息,一起輕輕呼在淌血的傷處,先止了疼痛,再塗抹上傷藥。

如一腰板挺得筆直,沒來由的緊張,想着封如故若是問起他身上的傷勢,他該如何作答。

他無法解釋的痛苦、憤怒,被抛棄的不安、自棄、自厭,是這一身傷疤的來源,也是他無法宣之于口的部分。

但封如故居然沒有問。

在上完藥前,他什麽都不問,上完藥後,也只是把一小盤糕點推到了如一面前。

看到這盤糕點,如一心尖一動。

小時候,每當自己心情不好時,義父都會弄來各種各樣的甜食來安慰他。

起先,他并不嗜甜,抓來什麽都能吃,卻生生被義父養出了愛甜的口味。

自從入了寒山寺,他持戒自律,再未貪戀過甜物。

他客氣地一點頭,拿了一塊,動作優雅地送入口中。

封如故道:“我從三釵的小廚房裏偷來的,你慢慢吃,還有的是。”

如一的咀嚼動作明顯停了一下:“……”

封如故主動攬下責任:“是我偷的,不算你犯戒。”

如一猶豫片刻,沖封如故颔首致謝。

“我第一次與師兄見面時啊,家裏出了點事情。師兄就拿了一盤糕點來哄我,說不管是身傷還是心傷,吃些甜物,對調養心緒都有裨益。”看着如一吃東西的樣子,封如故撐着臉頰,嗓音裏滿是懷戀,“說真的,我從沒吃過那麽難吃的糕點,又硬又甜膩得過頭,一盤吃完了,我躺在床上,撐得走不動路,摸着肚子想,我又有家了。”

“家”這個字明顯觸痛了如一。

他避開臉,淡淡道:“義父待人一向如此好。”

封如故卻望着他,輕聲說:“他不夠好。如果知道讓你去到寒山寺,你會變成這樣的話,你義父不會放手的。”

話說到此,兩廂沉默,唯有心跳聲在房中回響。

房中對坐的二人各懷心事,自是不會察覺到門口何時多了一個人。

隐去自身氣息的常伯寧手提一個紙包,立在房門大開處,将二人的輕言細語都聽入耳中,被輕紗覆蓋的眉眼間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悒。

……明明叫他休息,他卻永遠這樣不聽話。

……他永遠把這個孩子放在他之上。

少頃,常伯寧無聲無息地邁步而出,衣帶飄飄,卻未能飄入房中二人的視線中。

回到主屋,他叫來羅浮春:“浮春,這些等如故出來後給他。我急着趕去米脂山,這是我在城中找到的最好的糕點了,叫他不要浪費。”

羅浮春雙手捧來,哎了一聲,還想說些什麽,常伯寧簡單一句“莫送”,便翩然踏出了千機院。

羅浮春抱着點心若有所思時,海淨忍不住出聲贊道:“常道長真是溫文儒雅,關愛同門,十幾年前還在古城那裏行過那等善舉,怎麽看都是上上君子。想來所謂‘鬼心觀音’之號,都是騙人的了。”

羅浮春與桑落久對視一眼。

桑落久說:“若是此名,師伯他倒是不負。”

海淨還沉浸在對常伯寧的敬仰中,這下吃驚不小:“怎會?他真的……”

羅浮春點點頭:“十年之前,我兄長蕭讓在‘遺世’之難中身負重傷,睡睡醒醒,意識不清。但在我師祖、師伯他們闖入‘遺世’救人時,喧鬧吵嚷得很,他恰好清醒了一會兒,就看見了——”

在“遺世”之事發生前,常伯寧是整個風陵、乃至道門年輕一輩中最有希望第一個飛升上界之人。他素心寡欲,又謙和有禮,唯一的缺憾,也是因為過度佛性,不知殺為何物,導致劍法少有精進,在劍法上略遜師弟封如故一籌。

他在外聲譽極好,甚至傳聞有人為他設立生祠,贊頌他的功德。

就是這位嫡仙一般的人物,在那一日身先士卒,闖入魔道監牢,砸開鎖鐐,解救衆人時,蕭讓昏昏然睜開眼睛,看見他跪在封如故身邊,揭開蓋在封如故身上的破布時,手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大顆大顆湧出。

不遠處傳來魔道的嚣叫聲,蕭讓想提醒渾身僵硬的常伯寧注意身後,卻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含着淚光,側身按劍。

半身出鞘的棠棣劍上,覆蓋着一層薄透而淩厲的紅光。

數十名魔道喊叫着,從囚道另一側奔襲而來。

常伯寧倏然轉身,棠棣劍全然出鞘,然而劍竟無鋒,揚出的劍氣漫化成一天淡紅色的花雨,每一瓣皆化翻浪殺意,快,快不及眨眼,那群殺來的魔修已在一聲聲凄厲慘嗥中,身上被花瓣破開無數空洞,血霧爆出,盡化屍首。

花雨過境,千魔殺盡。

那一夜,常伯寧閉關四年也未能突破的踏莎劍法終獲大成。

向來身負清聖之名的他,也在那夜以踏莎劍法幾乎屠了方圓三裏內所有魔修,聲名一朝堕天,得了“鬼心觀音”之名,人人敬之,人人亦懼之。

……

看着聽得目瞪口呆的海淨,羅浮春無奈解釋:“我入山時,也覺得師伯是表裏不一。但日久見人心,師伯他性格脾氣真的很好,你不必怕他。只要你不平白觸動他的殺意,他并不喜歡舞刀弄槍,殺傷人命,生平最愛的不過是我師父,還有澆花罷了。”

……

常伯寧步出小院,呼出一口氣,胸中抑郁卻沒能随着這一口氣随風遠去。

他揉揉胸口,表情有些奇妙。

這回心覺不适,竟是和十年前如故不顧重傷瀕死之身,硬是撐着一口氣跑下山去尋找如一時一模一樣。

他向來是給師弟十成十的自由,只是,他不願讓他把這份自由用在那個人身上。

常伯寧愣愣地想,難道這是他修道之心不夠純的表現嗎。

他正要細想下去,突然表情一動,似乎有所察覺地望向西南一側,卻沒有看到什麽。

他暗笑一聲自己多心,扶住棠棣劍,化為流雲,朝着米脂山方向行進,轉眼便不見了影蹤。

不多時,西南側的飛檐上,浮現出了黑衣人的形影。

他手扶烏金唐刀的刀柄,指尖緩緩摩挲着柄端,注視着常伯寧離開的方向。

出神過後,他解開一點前襟紐扣,低頭看了一眼胸口位置。

他前胸處刀疤交錯,像是用短柄匕首劃爛過。

但在一堆淩亂線條中,依稀可辨認出幾個字形。

——其中最顯眼、最清晰的,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常”字。

黑衣人面具下的眼神流露出幾分困惑,但很快就連這唯一的情緒也褪去了。

他整好衣裳,前邁一步,躍下飛檐,旋即往與常伯寧截然相反的方向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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