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毒入心竅

因為知曉封如故的去向, 如一答得有些狼狽:“回義父,今日……還未曾見過雲中君。”

常伯寧“嗯”了一聲,卻沒挪步。

“我剛來沒有多久, 只向守山弟子明示過道牒, 特地囑咐,我有秘密之事前來, 不便驚擾青陽派兩名山主, 等天明後我自會向他們打招呼, 此時也不好四處走動。”他說,“你……方便請我進去坐坐嗎?”

如一面色微妙地變幻幾重。

常伯寧看他神色如此, 也未作他想,只是愧疚。

當年, 常伯寧也是在很久之後, 才知道被自己趕出山門的孩子是誰。

他很是過意不去,對如故說, 接回來吧, 認在你名下, 做個徒兒。

如故卻說,就這樣吧。他有他的前程似錦, 一個廢人,教不了他什麽了。

但常伯寧還是自己做主, 去尋了寒山寺住持, 求他多多照看如一。

常伯寧還覺得自己做得有限, 只是他與如一見得太少, 也不知該做些什麽,他想要什麽。

至于如一那邊,每逢年節都會來信贈禮,起初是自己做的竹簫骨棋,随着他年歲漸長,寄來的變成了琥珀,變成了寶玉,變成了有夜明之澤的南海珍珠。

這些,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之物。

他捧來一座座城,多數時候,只為着向義父說一聲“立秋快樂”。

每每收到如一來信,常伯寧只得捧着紙筆進“靜水流深”,封如故口授,他執筆,共同完成一封回信。

虛受了“義父”一稱多年,常伯寧挺不好意思的。

像封如故說的,如一也是自己的晚輩,盡一盡責任,關心他一些,哪怕只是生活起居的瑣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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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常伯寧沒想到,關心的開頭是這樣艱難。

如一攔在門前,臉頰泛着不大正常的紅,桃花似的面色将他往日的穩重沉着盡數掩去,更襯得他眼睛黑亮,不像一個冷面,倒更像一個二十三歲的年輕人了。

常伯寧:“你……有事要忙?”

“無事。”他答得很快,“我……義父請進。”

二人在房中桌邊坐下。

房中有些亂,鋪面尚未收拾,被子高高堆疊着,床帳許是因為疏于保養,滑落一地。

在常伯寧看來,這并不算太淩亂。

畢竟他常去封如故的“靜水流深”,如果沒有桑落久或羅浮春在旁收拾,封如故能用各色雜書把自己逼得沒床可睡,只好自己抱着枕頭去地上打地鋪。

但在如一眼中,這裏簡直處處是破綻。

——床帳委洩一地,遮蔽已失,只要床上的封如故一動,簡直是一覽無餘。

如一餘光望向床上。

封如故縮在被子裏,貓似的,就那麽小小的一團,身形遷就着被子的走勢,不仔細看當真看不出那裏藏着一個光溜溜的秘密。

如一的心跳得厲害。

桌子上有些殘水。

那是他昨日從封如故那裏回來後,匆匆灌下的解火的茶。

看到這一大片水跡,如一才清楚昨天自己回來時,手抖得有多厲害。

他還在想自己剛才說的話,想着封如故此時會是什麽表情,想得兩頰都麻了。

如一從未參悟過這樣困難的經文。

等他回過神來,居然發現自己沾着水,在桌面上寫了“封”字的左半邊。

如一心神一亂,急忙将水漬抹掉,可那水潮濕,柔軟,就像是滲進了他心底裏似的。

此時的封如故也不好過。

他被如一又搖又抱又啃了一晚上,除了沒被扒褲子,該做的都做得差不多了,身上汗出了又幹,不好受得很。

更要緊的是,他被推倒時是面朝下的。

他胸前還是硬邦邦的,細挺的顆粒磨在床面上,叫封如故很想去蹭上一蹭。

他蹭到一半,常伯寧就進來了。

他只好忍着,悶在被中,顫抖着腰,被捆在身後的手指交握在一起擰了又擰,耳朵都燙了起來。

常伯寧那邊也不甚順利。

如一話少,而他腼腆,這兩人碰在一起,又一次出現了尴尬。

“你……還好?”

“好。”

“我說的是這些年。”

“我說的也是這些年。”

……随後便冷了場。

常伯寧與如一實在沒有什麽可談論的,要說聊,也只是咬着牙硬聊。

兩個人都為着同一個人心不在焉。

常伯寧成日待在山中,沒見過如一見過的世面,而如一也未必會對他的花草感興趣。

二人共同的話題,也只剩一個封如故。

但常伯寧有那麽一點點自己也說不出緣由的私心和直覺。

——他可以與任何人聊起如故,但唯獨不能和如一聊他。

常伯寧不是個擅長掩飾尴尬的人,說不出話來,就四下張望着,好消解些心中的緊張。

……然後,他看到了一樣東西。

有半截斷落的衣帶,銀蛇一樣垂落在地上。

常伯寧認得出來,是因為這是他送給封如故的。

在外人看來,封如故的品味總是堪憂的,喜歡閃閃發亮的東西,客氣點兒的,說雲中君喜好奢華,難聽點兒的,說雲中君庸俗不堪。

但在常伯寧眼裏,封如故這個愛好很是可愛,像是一只喜歡用亮閃閃東西裝飾自己巢窠的鳥兒。

而現在,那亮閃閃的衣帶躺在地上,刺得他眼睛發痛。

即使在室內,常伯寧也出現了畏光的錯覺。

他的眼神空白了許久。

床上的封如故正被一陣陣麻癢煎熬着,疑心着房中怎麽沒了說話的聲音,便聽常伯寧開口道:“也不知如故一大早又去哪裏玩兒了。”

如一“嗯”了一聲。

“如故總是這樣,玩心很重。”他聽到他的好師兄這樣說,“不過,玩夠了,他總要回家的。”

封如故差點樂出聲來。

他師兄千般萬般的好,就是有點老母雞護崽子的勁兒,而且是只許他護着。

封如故一聽他的話頭,就猜到常伯寧許是發現了,身體放松了一點,索性開始在床上輕輕蹭癢。

他本不指望如一會對此有所回應,點頭敷衍過去就是了。

沒想到,如一答說:“是,等他玩累了,我會帶他回家。”

不是“送”,而是“帶”。

是哪個家?風陵山,或是寒山寺?

封如故怔了片刻,旋即在心裏嘲笑自己。

被人說自作多情不算丢人,真的自作多情,那就可笑了。

常伯寧性子柔和,剛才帶有一點警告的暗示,對他來說已經算很重的話了。

可他心口還是憋悶得慌。

最終,他還是沒舍得把這份沉重轉嫁到旁人身上。

在發現斷開的衣帶後,進而發現房間裏屬于封如故的淡淡味道,以及被子中藏着的那個人,并不算難。

常伯寧怕封如故在被子裏悶壞了,起身告辭。

出門後,他氣得揪落了一片葉子,但馬上就後悔了,想把葉子放回原位。

然而覆水難收。

他只好将葉子收入随身的小錦囊裏,舉步離開。

……

如一走到床邊,不等将被子掀開,封如故就自己坐了起來。

二人四目相接,如一心裏平白起了一道駭浪,一時間竟不分是萬物俱寂,還是萬物争鳴。

封如故可不管那些,背朝向如一:“解開解開解開。”

封如故的手腕因為血不得通,掌腕處凝起了大圈大圈的淤青。

……嬌貴得簡直不像一雙握劍的手。

如一沒急着将手還給他,把自己的僧袍披在他肩上,随後把他的腕子捏在掌心,揉捏着活血。

昨夜混沌一片,如一沒能察覺封如故身上的異常,如今近了細看,他才發現不對:“你身上的……如何開了兩朵?”

還有半朵紅蓮,在他脊骨上妖妖冶冶地半吐了蕊,開得又豔又嬌。

封如故背對着他說:“好看吧?”

如一想要撫摸,想到昨夜封如故被摸到此處時痛爽的表情,立即縮回手來。

“還不是怪你?”封如故熟練地倒打一耙,“我意動情迷,我靈脈大動,才開了花。若是你再賣點力氣,叫我全身開遍,肯定更好看。想不想看呢?”

如一雖然歷經世故,于此事上卻是頭一回,被他揶揄得擡不起頭來。

他想問封如故,知他心神癫迷,為非作歹,以他的修為,為何不躲?

若在以往,他定會猜測封如故心中有他,才任自己予取予求,不加反抗。

可現在的如一偏偏怕聽到一個确鑿的答案。

他突然膽怯了。即使他知道有十之八·九的可能性,封如故确實是順水推舟、故意不抵抗的,但他開始害怕那十之一二的可能。

“待會兒去我院裏,拿件衣服過來,我沒帶儲物袋。”在被子裏蒙過一遭的封如故似是從起床的怒氣中緩過神來,重新變得牙尖嘴利,“大師可真行,下次大可以在娑婆劍法裏加一招剝衣劍法。”

如一被他堵得啞口無言:“抱歉。”

……為着昨夜的莽撞之舉,為着今早的怠慢輕忽。

“得了吧,你抱哪門子的歉?摸了一圈,連褲子都不會脫。”封如故一張嘴就能氣死人,“我說,你們寒山寺除了教人念經超度,就不教人之常情的啊?”

“人之常情”本是普普通通的四字,卻叫如一耳朵紅到滴血。

他在年幼時,随義父行走紅塵,在年少時,在寺院聽悠悠晚鐘,他在經書裏看多了“欲”之一字,卻不知它究竟是何滋味,引得世人癡狂若此。

如一尚不懂“人之常情”,昨夜待封如故就已是敲骨吸髓,若是懂得……

如一驚覺自己自己在想“以後”,登時心神大亂,只顧低頭取下那串造孽的紅豆佛珠,表面冷靜自持,心中兵荒馬亂。

他說:“我不是出自本意。”

……然而連這話也不是出自本意的。

如一知道這一點,因此他更覺心慌。

“你當然不是出自本意的。”封如故說,“你中·毒了。”

如一沉吟。

要不是手疼,封如故真想敲一記他的腦袋:“你自己中招了自己不知道啊。”

如一說:“我知道。”否則他也不會如此失控。

如一又說:“我在想,究竟是在什麽時候中了毒。”

這下,換封如故沉默了。

師兄來時,青陽派顯然是太平一片的。

基本可以斷定,這一夜,發瘋的只有如一一個。

二人到山中後,如一與浮春、落久、海淨他們一同行動,他們三人安然無恙,而如一,只是比他們多用了一碟素果和幾十杯酒。

問題是,丁酉派入的人沒有特地針對如一、非在素果中下·毒不可的道理。

這麽一來,問題便只能出現在酒上。

酒裏若真是有毒,定是早被封如故身上的七花印以毒攻毒,化消殆盡。

不過,這樣問題就來了。

封如故無法向如一解釋七花印的事情。

在如一那裏,這七花印只是帶些花樣的紋身罷了。

果然,如一同樣想到了這一點:“明明雲中君也喝了酒。”

封如故總不好說自己毒入肌理,那點毒不算什麽,打了個馬虎眼:“或許是酒量的問題?”

他索性是睜眼說瞎話了:“我喝得不多,後頭都是你喝了。”

如一直覺他瞞了自己什麽,不過,毒的效果看來已經過了,而昨夜的一通混鬧,他也無法再擺出往日的冷淡态度對待封如故,只得聽了他的胡說八道,認真檢視自己昨夜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

注意到他肩膀上也留有自己指掌的青痕,如一懷疑自己昨夜是抱了一塊豆腐,輕碰了碰,又招致了封如故一聲吃痛的吸氣。

“別使這麽大力。我不禁摸。”封如故埋怨他,“你當我是你們寒山寺門口的石獅子呢?”

如一心神微微一動。

寒山寺門口确有一對石獅,取昆侖石造成,材質絕佳,栉風沐雨,已歷百代,面目仍然清晰,意為“覺悟的衆生”。

——然而,寒山寺雖香火鼎旺,那石獅也少惹人注目,靜靜坐在原地,無言無語。

畢竟人們上香拜的是佛祖菩薩,石獅不過是他們路過的一處裝飾罷了,不會有人特地會注意一對獅子。

封如故曾到過寒山寺嗎?

封如故背對着如一,心中淡淡地笑着,想着的是與如一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如一昨夜所做的一切都非本意,他知道。

他今早所做的一切,也只是犯了錯後的緊張無措,他也知道。

即使如此,封如故仍是有些心傷。

……我有心。

我不是廟門口的石獅子啊。

只是這話封如故不會對他講。

不是不想講,是講了沒用。

将自己收拾出個人樣子,又穿了如一帶來的衣物,封如故向如一耳語了幾句話,拾走被如一扯斷的衣帶,妥帖放入懷中,才慢慢晃出了房門。

剛走出小院,一處花蔭裏便傳來了常伯寧的聲音:“如故,你過來。”

不等封如故應上一聲,常伯寧便轉身入了花蔭。

封如故知道常伯寧已經撞破他藏在如一房中之事,也知道師兄不會刁難自己,索性一搖三晃,跟得慢吞吞的。

在一叢綠藤下見到常伯寧時,他正從腳底下的一塊白玉磚走向三尺開外的另一塊,站定後駐足片刻,又迅速轉回。

封如故看他這麽轉了四五圈:“師兄,你在幹嘛呢?”

常伯寧擡起頭來,軟聲道:“我在生氣。”

封如故剛發出一聲笑,常伯寧便叫了停:“不許笑。”

封如故馬上雙手捂住嘴,連連搖頭,以示乖巧,只是掌上露出的一雙眼睛裏是彎彎的笑意。

常伯寧走到他近旁來,正要問話,封如故便又嬉皮笑臉地去奪他的眼紗:“師兄——”

沒想到,常伯寧準确無誤地握住了他的手,靜靜望着他。

他說:“……我其實抓得住你的。”

每次,他都抓得住。

他只是喜歡陪封如故玩這種幼稚的游戲罷了。

封如故馬上拖長了聲音叫苦:“疼——”

常伯寧吓了一跳,松了手,撸起他的袖子,眼見他腕上青青腫腫,急得腔調都變了:“這……如何這樣嚴重?”

封如故吐了吐舌頭,粉色的舌尖貼着唇活潑地一探,輕易就能勾起人的怒火,叫人恨不得攬過來狠咬上一口。

常伯寧急起來,語速難免快了許多:“你,與他……你們兩人,怎麽能如此胡鬧!”

“不是胡鬧。”封如故簡短道,“他中了毒。我也是。這青陽派中有鬼。……師兄,我要你幫我。”

常伯寧心疼之下,不及問責,只簡短道:“你說。”

封如故問:“師兄,你來時是悄悄來的吧?”

常伯寧:“是,青陽山山主也許此時才知道我來了。”

封如故挽起袖子:“你跟他們說,你過來是做什麽嗎?”

“我沒同那守山弟子說許多。”常伯寧說,“只說我有事來尋你。”

封如故一點頭:“這便好。那些人耳目伶俐,也該發現師兄到來了”

下一刻,他直挺挺往前一倒,駭得常伯寧立即攬住他的腰:“如故?!”

封如故閉着眼睛,飛快道:“我中·毒了,夜半發瘋,幸如一大師及時控制住我,連夜叫來師兄為我解毒。師兄你非此中良手,一籌莫展,只能逼我昏睡,再尋救治之法。”

常伯寧:“你這是……”

封如故睜開一只笑眼:“釣魚啦。”

他又補充一句:“對了,師兄,若有人讓你用這裏的食水,接過來便是,一概莫用。”

将一折戲的劇情交代完畢,他放心地在常伯寧懷中昏睡過去。

常伯寧抱着他,心中糾纏着許多念頭,擁緊他的手松了又緊,有想要查看他的身體是否被如一傷過的沖動,但他既覺得唐突,又覺得自己心态有異。

——之所以說心态有異,是因為他此刻心中泛着的,不是擔憂的緊迫,而是難言的酸痛。

常伯寧苦惱地想,我是不是已然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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