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修竹绮花

常伯寧努力模仿着封如故的笑容, 但卻施了封如故絕不會施的執劍禮:“嗯,夜安。”

……說實在的,有些蹩腳。

看對面的年輕弟子直望着他不出聲,常伯寧強作鎮定,向他邁出兩步:“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

“白日裏忘記給花樹施肥。”那弟子應答流暢,“夜裏又睡不着,便出來給花松一松土。”

他也不算說謊。

魔道弟子半腐的屍身,本來也是好做花肥的。

聽到莳花弄草之事, 常伯寧頓時心癢,有意同他多攀談兩句,一轉念想到正事,只好壓下那點兒私心,在心中對眼前人道了一聲抱歉,一指天邊,想調開他的注意:“你瞧那邊。”

沒想到,那弟子并不中他的計, 注視着他。

半晌後, 他負手笑了。

他眉目明朗,氣質如月下疏疏之雪。

端容君被他笑得窘迫起來,擡起的手不知是該舉着還是放下, 一張臉染上了薄薄紅暈。

他硬着頭皮, 負隅頑抗:“那邊……有東西。真的, 你看。”

好在, 弟子沒有繼續為難他。

他扭過頭去, 望向天邊那輪圓月,一瞬間将身體所有弱點都暴·露在了常伯寧眼前。

他應道:“是。今夜月色真好。”

常伯寧不敢再放過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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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刃之鋒,化作一陣杜鵑花風掠過,擊中那名弟子的靈竅。

青年的身體打了個晃,無聲無息地向一側軟倒而去。

常伯寧倒握劍柄,搶上前去,在那人摔倒在地前,将他的腰身接于懷中。

抱着此人,常伯寧神情一時迷茫。

他有種奇特的感覺:

這弟子分明是知道他來者不善的。

的确有人會在夜間失眠時起身照料自己的花草,但沒有多少人會大半夜衣冠整齊地執劍來此散步,更遑論現在的“封如故”,本該為關不用所囚,怎會大搖大擺地到處亂晃?

自己的行蹤如此詭異,他居然願意把空門放給自己?

如果自己真是瘋癫之身,要殺他呢?

……他難道就會這樣,将性命拱手讓出?

常伯寧想着他方才由衷贊嘆的那句“月色真好”,擡頭望月。

只見天心處,冰輪高懸,着實很美。

視線重落回那名年輕弟子身上時,常伯寧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受,也無暇細品個中滋味。

他還有要事去做。

常伯寧将此人僵硬的身體緩緩放倒在原地,從衣兜中取出一只取血的玉瓶,一根針毫,又道了一聲“抱歉”,執起他的手,從他右手指尖處取了一滴指尖血。

确認其道門弟子的身份後,常伯寧松了一口氣,見他閉氣昏睡,心中歉疚又生,難免走神,動作一岔,竟是不慎戳傷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滾圓的血珠從他指尖落下,恰落在那弟子的臉頰上。

常伯寧頓覺失禮,急急用手背去擦。

誰想血在那弟子臉上抹開時,劃開一道淡紅色淺跡,竟顯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靡豔來。

常伯寧漲紅了面孔,正要替人淨面,便見一行提着燈籠的巡夜弟子往這方向來了。

他應付一個人尚且手忙腳亂,要應付一群人,簡直是要他的命,于是他抱着那人,往反方向退避三舍,揀了一叢綠蔭濃密的高樹藏了起來。

二人同坐一根枝桠,常伯寧自後扶抱着那人,叫他坐在自己腿上,從後輕輕為他擦拭着臉頰。

等那群巡夜弟子走掉了,他才擁着那人,翩然落地。

常伯寧将人平放在地上,撕下自己的一截襟擺,折出個小枕頭的形狀,墊在他腦下,免得草地太涼,害他受風。

做完這一切後,常伯寧握着手帕,心有愧疚地溜了。

待常伯寧的身影全然消失于夜色之中,躺在地上的人才舒出一口氣,慢慢睜開了眼。

不得不說,常伯寧真的太好看穿了。

就連點穴封氣的手法,都透着股耿直的呆氣,這麽多年從未變過,因此實在不難避開。

所幸,除了處理掉被他殺掉的魔道弟子的屍體,唐刀客韓兢今夜沒有別的計劃。

他折返回藏屍地,低着頭,面無表情地用靈力拆解掉了那具半腐爛的魔道弟子的軀體,直到他徹底與大地融為一體,化為花肥。

血點濺在韓兢剛剛被手帕擦淨的臉上,掩去了殘留其上的幾絲杜鵑花香。

做完收尾的工作,韓兢去山溪處濯手洗頭,有條不紊地料理了身上髒污,才走回方才被常伯寧放倒躺平的位置,按照原來的姿勢,躺平在地,仰望天空。

從“遺世”裏走出後,韓兢便從未有一刻真正地休息過。

他一直在人世間走走停停,想着心事,想着布局,他盯着萬事萬物看,但萬事萬物都無法在他眼中停留分毫。

在他眼裏,草芥與太陽是一模一樣的,沒有分別。

唯有常伯寧,是一輪幹幹淨淨、與衆不同的月亮。

今夜,見過常伯寧,他終于有心好好賞一次月了。

多年以前,他、封如故與荊三釵,在“遺世”之中,帶着百餘名弟子,被魔道追得東躲西藏的某日深夜,也曾看過一輪這樣好的月亮。

那夜韓兢與封如故好容易尋到了一處藏身地。

弟子們傷疲交加,一個個酣然睡去。

三位年輕的秩序官是不能睡的。

他們擔任了守夜職責,齊齊躺在荒蕪蕭索的萬丈高崖之上、漫遍曠野的千頃月光之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翹脊山畔,東風微微,薄霧如輕裘緩帶,繞山而轉,如來雲彩。

荊三釵身上有傷,精神不濟,在二人身邊窩着,恹恹地打着瞌睡。

封如故倒是清醒,望月出了會兒神,扭過頭來叫他:“韓師哥,韓師哥。睡了嗎?”

韓兢答:“還沒有,有何事嗎?”

“我有一件心事,要交代給你聽。”封如故道,“我若死了……”

“如故,不許說這等話。”韓兢皺眉,“你死了,伯寧會傷心死。”

封如故置若罔聞:“我若不死,就不必勞煩韓師哥啦。咱們不是在講萬一的事情嗎。”

韓兢抿了抿唇:“你說罷。”

“……我若死了,你幫我去找一個叫游紅塵的人。告訴他,我不慎得道,一朝飛升,去找師父了。若是他想見我,便好好修煉,去往三千世界尋我吧。”

韓兢斂眉,輕笑一聲:“那人定是對如故很重要的人了。”

“不,是我對他很重要。”封如故跷了個二郎腿,“所以我盡量不死。”

韓兢安慰他:“韓師哥不會讓你出事。”

封如故看他:“韓師哥,你呢?”

韓兢:“嗯?”

封如故:“這次大劫過後,若是能好好出去,韓師哥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情?”

韓兢:“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麽。”

封如故壞笑一聲:“要是我們都能活着出去,為了慶祝,韓師哥不如跟師兄挑明了心意吧。”

韓兢驀然紅了臉:“如故!不可胡言!”

“怎是胡言?”封如故有理有據道,“我老早就等着喝你們二人的喜酒呢,就是不知道合籍之後,是你搬到風陵山栽竹,還是我師兄嫁去丹陽峰種花……”

韓兢卻說:“還不到時候。”

封如故撺掇道:“別呀,韓師哥,等我師兄開竅,朽木頭也能開出花兒來了。聽我的,先将生米煮成熟飯,準沒錯。”

韓兢哭笑不得:“我不是等他,而是等我自己。”

封如故挑眉,疑惑得很。

韓兢啞然失笑。

封如故性情淋漓,縱情人世間,但到底還是不知情愛的年紀。

他這個年歲的人,只曉得一往無前,覺得假若喜歡一個人,就該劈頭問一句“你可願嫁我”,不願意,就是潇灑放手;願意,便能輕易許下生生世世的諾言。

韓兢有自己的想法。

他說:“伯寧是月亮,我不願只在水中望着他的倒影,也不願站在原地,等他向我走來。我願搭上一座天梯,一步步走向他,直到與他同為月輝。”

韓兢想,封如故未必能聽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封如故遲疑了。

想明白這話中之義,他又覺得不可思議起來:“……韓師哥難道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師兄?”

韓兢溫馴地點一點頭。

“可在我們看來,你們實在是相配得很啊,‘竹花雙璧’之稱,也非是作假。”

“那是世人眼中所觀。與伯寧相比,我劍術有缺,道心不粹,太過世故,。”韓兢慢慢道,“……如故,假如有一天,你當真喜歡了一個人,會想,他是多麽的好,而我自己,卻是一身風霜,處處留憾。”

“那我怕是不可能喜歡上什麽人了。”封如故大笑,“我封二是世上頂好之人,從頭到腳,無缺無憾。我真真是愛慘我自己了。”

韓兢忍不住跟着他笑了。

他真想像封如故一樣,年輕,自信,滿身活力。

少年當此,風光真是殊絕。

封如故還想開口,面目卻是乍然一凜。

幾乎是同時,韓兢也發現了什麽。

二人對視一眼,彼此确定心意:有人!

下一刻,無聲劍光齊射雲表,照亮碧空!

眨眼間,他們已經來到那入侵者身前。

封如故雙劍齊出,劍身上猶有殘血未拭,韓兢仗劍警戒四周,以防有大股魔道突襲此地。

“你們好。”來人開口文雅,“不用找了,我是一個人來的。”

其人身着杏黃長衫,腰若纨素,面對一個通身殺意的人,不避不躲,神色泰然:“我知道你們需要幫助。所以我來了。”

封如故觀察着這個意外來客:“你是何人?”

來人淺笑着自報家門:“我叫林雪競,一名魔修,主修風月道、合歡宗,在你們所謂的‘遺世’主城青玉閣中,忝列花魁之名。前幾日,我聽客人談起有百餘名道士從大荒澤落入‘遺世’一事,又通過探聽,得知了你們這四五日裏的行蹤,推想你們該在此處藏身,于是,我來尋你們。”

此人言談怪異,來歷不明,韓兢擔心此人是探子,會讓弟子們置身危險之中,便以目相示,問封如故是否要盡快殺掉此人。

封如故略搖一搖頭,想探出更多消息,便問道:“你尋我們做什麽?”

林雪競說:“向你們讨一樣東西。”

封如故:“管一群窮途末路的人讨東西?”

林雪競:“你們不是窮途末路;我要的東西,你們也給得起。”

封如故:“說來聽聽。”

林雪競粲然一笑:“不過是一點人情罷了。”

那是韓兢第一次見到林雪競。

一名花魁,特向鸨·母托病請假一日,來此處找尋一群喪家之犬,提出可以将他們分批帶入“遺世”主城之中,藏入他自己購置的別院。

代價是事後支付的:他要向道門讨一個人情。

這聽起來實在是滑稽萬分。

就算此人是魔道派來的餌,想要玩請君入甕的把戲,也不會這樣直白,直白到有幾分愚蠢。

然而,世事無常。

韓兢從未想過,十年之後,自己會成為他座下的護法之一。

就像他從未想過,十年之後,曾經用盡一切手段要保護封如故的他,會調轉劍鋒、想盡辦法對付封如故一樣。

……不過,十年前和十年後,他都從來沒有機會觸摸到那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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