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口舌争端

如一走後,房中只剩封如故一人。

他更加無心睡眠, 斂衣在桌邊靜坐。

月色蕭蕭, 登上木質瑣窗, 在地上繪出一張橫平豎直的網影,網住了幾點流螢,三分寒露。

封如故數了濾過木窗的月影,橫平豎直, 橫六格, 豎八格,數了十幾遍, 清清楚楚。

流螢來了又去, 寒露涓涓而滴。

聽着點滴漏聲, 封如故蘸着涼茶, 在桌面上寫下一個“丁”字。

或許是今夜注定無眠,封如故把故人挨個想了一遍, 最後,竟想到了這位敵人。

他沾着水液的指尖在“丁”字旁叩擊兩下,随即不假思索,刷刷刷在旁邊畫了一只王八, 方覺得這畫面悅目起來。

在他滿意地放下手時, 門扉再度被人敲響。

今夜, 不眠人倒是真的多。

關不知輾轉反側的理由可謂充分之至。

不過一天一夜之間, 在風陵仙巅上, 供萬道仰止的仙君先後來到這偏遠的青陽山, 失蹤多年的魔道之主丁酉盯上了他這小門小派,他甚至不得不和兄長押上一山弟子的性命,以絕此患。

小小山頭,向來和靜,最大的煩惱不過是魚池裏最近死了太多魚,何時遇上過這等危機?

這一連串突變,叫關不知光是躺下來盯着帳頂,就一身身地出冷汗。

他終究是年輕,夜難成寐,又出不得院落,窸窸窣窣地披衣起了身來,見主屋中仍有殘燭搖動,便想來向端容君讨個安心。

關不知只知今日封如故會趁月黑風高完成計劃,不知師兄弟二人換了身份,叩開門扉後,還對着封如故深揖一記,将禮節做到了十成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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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如故坦然地受了這一禮,請他入內,并為了常師兄的形象着想,順手抹去了桌上的王八水漬。

關不知問:“端容君也難以入眠嗎?在下也是。”

封如故反問:“怕了?”

被如此直接地戳中心事,關不知不禁汗顏:“倒也不是怕,我是……”

封如故言笑晏晏地望着他。

關不知結舌半晌,無奈一哂:“是。在下生平從未遇見過如此大事,難免緊張。”

“常事。道門年輕一派,真能禁住事情的沒有幾人。”封如故對他舉一舉茶杯,“你已經算難得的了。”

聞言,關不知略有詫異。

青陽派規模不大,因此與衆家道門交游談不上深廣,但以他淺見推測,道門年輕一派中的精英,幾乎

都經歷過“遺世”之亂,身處魍魉之獄整整三月,心智該當是堅韌無比才對。

他納罕道:“經了風雨,如何見不得彩虹?”

封如故說:“經了風雨,天有彩虹,地也有爛泥。”

關不知怎麽也想不通:“何故?”

封如故說:“因為我師弟。”

“……雲中君?”

整整十年,除了師父,封如故未對任何一人提起當年之事。

師兄問他,浮春纏他,他都笑着說,太多輝煌之事了,懶得說,懶得說。

沒想到今日,他會對一個從未經歷過那些事情的人提及當年。

而“遺世”,确實是當今年輕道士們都心向往之的傳奇故事。

關不知也不例外。

“總聽他們說起‘遺世’,我那時入道不久,還未結出金丹,青陽派也只是稍具規模,連東皇祭禮的邊兒都摸不到。”關不知問,“‘遺世’,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怎樣的地方……”封如故擡手比劃一下,“一座城池那樣大的牢籠吧。”

……

天下之事,無外乎是一個彼竭我盈。

魔道據正統之位整整十三載,好不風光,各家道門惡紫奪朱,苦魔久矣,卻無力反抗,只得忍氣吞聲,奉其為正。

待正道再占上風,魔道便成了過街老鼠。

天下反魔之風烈烈。

得魔而誅之,乃天下大義。

“遺世”便是這群過街老鼠窮盡力量,為自己在天地之間開出的一只老鼠洞。

無辜之魔和有辜之魔,統統藏匿于此。

但大多數魔道,都覺得自己是無辜的。

這心态的起源,可追溯至前任魔道之主身上。

前任魔道之主九枝燈,一心要将魔道引入正途,于是,他絕血宗,抑屍宗,嚴禁魔道子民擾世,專心修煉。

他在任期間,魔道中怨聲載道,正道更是疑他目的不純,故作姿态,想收買人心。

九枝燈死後,魔道被正道圍攻,由于威力與危害同大的血宗近乎絕跡,魔道在一開始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直至敗退入“遺世”,仍有許多魔道覺得自己冤枉。

十三年前參與屠殺道門的人,自然沒有什麽冤情可訴,但十三年間,也有不少新入魔道的年輕人,他們鮮少作惡,即使作惡,一旦敗露,也被魔主迅速斬草除根。

憑什麽他們也要被人驅趕如豬狗?

因此,魔道之主九枝燈,生前死後,無人感激他分毫。

在九枝燈之後,他的親信孫元洲做了一段時間的魔道之主,但很快被趕下位來。

封如故他們堕入“遺世”之中時,恰好是丁酉統率的血宗狂盛之時。

封如故問關不知:“你覺得丁酉是怎樣的人?”

關不知不假思索:“自是惡貫滿盈之徒!殺我弟子之仇不共戴天!”

封如故托腮反問:“若我說,他先前本是修心宗的,被父母帶引着專參魔道心經,一家都未曾害過人,只在山中靜修,卻因正道誅魔,幾家小道門聯手殺上山來,不分青紅,拔劍便殺,父母兄弟被屠得一個不剩,他因仇而怒,一夜目赤,轉修血宗,得了大成,才蓄意策劃了遺世之變,欲報血仇呢。。”

關不知一時愣住,不知該說些什麽。

封如故含笑:“魔道血宗,修煉全賴人血,危害極大,你知道在道門大舉撲殺魔道之前,有多少人修煉血宗嗎?十有二三。在撲殺之後……”

關不知咽了咽口水。

……不必說了。

現在想找一個修煉合歡宗的,修心宗的魔道,是困難已極。

為求自保,魔道紛紛拾起血宗秘法修煉。

如今,修煉血宗的,已占魔道中的十之七八。

關不知心有戚戚,但也不服:“這也是他們咎由自取!他們當初收押各家道門,屠戮清涼谷,血債累累,如今不過因果償還!難道報仇還錯了不成?”

封如故心平氣和道:“所以這因果也落在了我們頭上。”

一致對外的誅魔盛舉,讓小道門迅速壯大。

愈嘗到甜頭,便會殺得愈狠,殺到最後,就分不清何為青紅,何為皂白了。

“是非對錯,說不清的。”封如故道,“說到最後,只能以劍相論。誰強,誰便是對的。”

關不知沉默。

封如故又問他:“你知道林雪競嗎?”

這下,關不知答得謹慎了些:“不世門門主,神神秘秘,狡兔三窟。不過似乎道門不怎麽管束他的行動。因此不世門人路過青陽派時,我們也會放松一二。”

封如故點頭,再問:“你知道文忱嗎?”

關不知稍加回憶:“文始門大公子?聽說性情溫和謙卑,是個禮義人。”

“荊三釵呢。”

這名字對關不知來說略顯陌生,不過也能說出一二門道來:“啊……應天川盈虛君弟子?我記得,他與其師分道揚镳後,離開道門,自立門戶,收錢替各門辦事。江陵千機院,也算是鼎鼎有名。”

封如故再問道:“韓兢是誰?”

關不知卡住了。

他只記得十年來活躍于世間的諸家道門英傑,韓兢這名字,對他來說,屬實是太過遙遠了。

見他為難,封如故也不介意,只低笑一聲,念道:“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

關不知:“……什麽?”

封如故想,林雪競大概已得到了他揚名天下之願,三釵被認定為離經叛道之人,文始門大公子文忱,

當時是淪陷入“遺世”的衆弟子中數一數二的刺頭,現在卻知禮到甚至有些畏縮。

那麽,世間到底還有幾人記得韓師哥呢。

封如故合上眼睛,耳邊仿佛又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花剪聲。

……

他們淪入“遺世”整整二十日時,入住林雪競的別院,也有十一二日了。

“遺世”大門被丁酉徹底封閉,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出不去。

丁酉本打算來一套關門打狗,甕中捉鼈,等将道門弟子們盡數捉來,叫他們骨氣盡折,叩頭求饒後,再帶他們去談判。

誰想他捉來了一群滑不留手的泥鳅,竟是在“遺世”這丁點兒大的地方銷聲匿跡了。

外面在掘土三尺,而別院之中也不很太平。

屋內傳來隐隐約約的争執聲,屋外的幾人已經見怪不怪。

封如故閉眼托腮,歪靠在階上,右捧一空碗,左持一竹筷,在碗沿篤篤敲打,按着節拍吟詩:“我聞箜篌已嘆息,又聞道友叽叽叽。何時能夠不叽叽,一撒一地米。”

正在為自己肩膀上藥的荊三釵将帶血的繃帶丢了過來:“念叨的什麽玩意兒?”

韓兢手握花剪剪去橫生的枝節,聞聲抿着嘴笑:“讓他念吧。挺可愛的。”

荊三釵抱怨:“韓師哥,你怎麽還有修剪花草的心思?”

韓兢說:“花理應被人照料,沒有什麽理由的。況且,我們寄人籬下,也該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說話間,他看向院中的林雪競。

他卧在樹蔭之下,享受着碧葉清風。

大概是風吹得太舒服,他憩着了,指尖夾的一支金玉煙槍散出袅袅青煙,直上雲霄。

封如故用荊三釵丢來的繃帶編了只兔子,遞還給他。

荊三釵別別扭扭地端詳着兔子:“從哪裏學的把戲?”

封如故說:“等你養個孩子,為了逗他開心,什麽都能學會。”

荊三釵嘁了一聲,把兔子摟入懷中:“我沒那閑工夫。”

封如故一樂,轉頭看向天邊日頭。

看這時間,他家小紅塵該起床了,就是不知是在練劍,還是在習字。

封如故九歲時沒了父親,在十四歲時撿到了九歲的游紅塵,在他看來,沒有比這更像緣分的緣分了。

他總想補給他更多。

自己失去的,自己沒有了的,都想給他。

也不知他現在會不會想念自己……

在封如故用心想念他家小紅塵時,內裏的争執聲居然越來越大了。

封如故立即出聲打斷:“吵什麽吵?再吵全給你們賣了。”

內裏靜了一瞬,旋即大門洞開,踏出一個怒氣沖沖的身影,身後還跟着幾個被鼓動了情緒的追随者。

“又是你。”封如故睨着他,“怎麽老是你話多?”

文忱咬牙道:“我不踏實!我呆在這裏簡直要瘋了!為何父親與三門還不來救我們?”

“放心。”封如故說,“你是你爹的寶貝疙瘩蛋,我何嘗不是我師父的掌上玉,他們要是能找到路進來,定是在第一刻來。”

“可我們為何要呆在這裏?!”望到樹蔭下小憩的身影,文忱放低了聲音,卻還是千般不服萬般不忿,“我們在外面,不是待得好好的?”

荊三釵身上有傷,懶得辯解,聞言也只是翻了個白眼。

封如故冷笑一聲:“這位大少,請你搞清楚,前面幾日的藏身之地是我們三人煞費苦心找的,你只負責頭朝下屁股朝上地藏,你當然覺得待得好好的。”

文忱被怼得臉紅脖子粗:“你——”

“魔道在外面找我們找瘋了,連地皮都要掀起來,你現在憋不住要往外跑,是打算藏哪裏?你自己的□□?”

文忱說不過封如故,氣怒地一跺腳:“我就弄不明白,你們為何如此相信他?那可是個魔道!”

“魔道怎麽了?”

“人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何況他又是個魔道,若是轉手将我們出賣,你當如何?”

封如故面色不改:“我帶你們殺出去。”

文忱“哈”了一聲,并不相信。

但封如故表情卻格外認真:“躲在哪裏都是被追殺的份兒,被圍了就殺出去,不過是人數多寡的問題,魔道如果來得多,便多些屍體。來得少便少些。還有什麽問題嗎?”

文忱出師未捷,便已被封如故的一張嘴調理得呆若木雞。

他帶着那幾名弟子,又氣沖沖地折回去了。

封如故坐下,伸直了雙腿,嘆道:“一群傻小子。”

韓兢寬慰道:“久久等不到後援,他也是心急,想找到一條路出去。”

封如故撇撇嘴:“我師父都找不到,他來找?”

“他也是想出一份力。”

“出力出不到該出的地方,便是白搭,反害衆人。”封如故說,“他這樣貿貿然跑出去找出口,假如被魔道抓住,搭進去他們自己也就罷了,萬一招供出我們來呢?”

說到此處,封如故眼前微微一亮,自言自語道:“為防他偷溜出去,我去把他腿打折。”

封如故作勢擡步要走。

韓兢喊他一聲:“如故,回來!莫要玩鬧了。”

封如故乖乖道:“哦。”

他蹲回來,抱膝坐好。

“我的意思是……”見他賣乖,韓兢有些哭笑不得,“如故,我完全贊成你的判斷,但你可以說得委婉一些。大家心中焦急,是人之常情,你該加以安撫的。”

封如故正要開口,卻聽到一個平靜的聲音。

林雪競說:“我有一個主意,能解人心浮動的亂局。”

封如故扭頭:“你沒睡啊?”

林雪競微微笑開了,将手中煙槍遞出去:“吸這個,可以提神醒腦。可要試試看呢?”

封如故擺手:“免了免了,我可無此風雅習慣。說說你的主意吧。”

林雪競收回了煙槍。

他清美端莊的外表下,全看不出一點勃勃野心,只像一個閑倚繡榻,與客人詩酒笙歌的淸倌兒:“你們挑幾個鬧得最兇的——剛才的那個就很好——暗地裏殺了,抛屍在外,讓他們被魔道撿到,魔道确認他們的身份後,定是歡欣,為壯士氣,有極大可能将他們懸顱挂屍,而不會管到底是誰殺的。”

言及此處,林雪競将煙槍平端于胸前,用談論桌上橘子是甜是酸的語氣,閑閑地談論着一條人命:“到那時,你們便能對餘下的弟子們說,這幾人私自外逃,乃自食惡果。若有人還想出逃,記得以此為鏡照。你們覺得,還會有人敢擅自外出嗎?”

荊三釵吃了一驚:“這是什麽主意?”

更讓他吃驚的是,封如故與韓兢面上不見一點吃驚之色,倒像是早想過此計。

封如故能想出這等損招不奇怪。

荊三釵轉向韓兢:“韓師哥?你也……?”

“我們早知道能這樣做。且這樣做,能一勞永逸。”韓兢低眉,“只是……抱歉,萬分不可。任何人的性命都是性命,我們不可這般輕率。”

林雪競說:“我在教你們道理。”

韓兢溫和地拒絕:“可我們與你談的是情理。”

林雪競一聳肩:“悉聽尊便罷。我只是出一個主意罷了。”

言罷,他起了身,杏黃長衫掃過青石階,被徐徐清風掀起一點風弧。

荊三釵注視着他的背影,凝眉朝向封如故與韓兢:“你們覺不覺得,這人……有些叫人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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