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熱風吹來,蒸發剛才的涼汗,太陽當頭,暖烘烘的。姜揚的衣服被風鼓起,像披風一樣。

許連雅問:“剛才那些是什麽人?”

她的話大部分被封在頭盔裏,姜揚望了一眼後視鏡,大聲道:“什麽?”

這段路過往車較多,一開口不知吃進多少塵土。

“呆會再說。”許連雅提高聲,也不管他有沒聽清,沒再問下去。

姜揚時不時觀察後視鏡,許連雅也跟着後望,只見一輛看似載客的電摩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別回頭。”姜揚說罷,忽然剎車,許連雅猛地撞在他背上,頭盔磕在他後腦勺發出開瓢一般的聲響,她反射性抱住了他。

前方一聲刺耳的喇叭聲,一輛泥頭車正慢慢掉頭。

姜揚以腳支地,回頭瞪了她一眼,眼神後飄。

許連雅辯解:“……慣性。”

等泥頭車過了,姜揚又重新啓動,拐上一條來時不曾走過的路。

“抱緊點。”

“……”

許連雅多少明白了點當前狀況。雖然不清楚雙方來頭,但一開始姜揚就有意護着她,不讓看到她的臉,不讓她開車大概也是怕連人帶車被盯上。

當然,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拉她下水。

待開進見縫插針而建的居民區,姜揚出聲道:“聽好,前面右拐後有個菜市場,你從那裏下車,然後穿過市場走到賣魚的出口,十五分鐘後我經過那接你。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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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有打鬧的小孩,尖叫着,歡笑着,有提菜回家的大媽,袋子裏的芹菜冒出頭,一晃一晃的。怎麽看都一派平和。

在和平街區裏逃往,沒有一點真實感。

卻有難得的刺激感。

許連雅:“……好。”

“你重複一遍。”

“……”

見許連雅久不吱聲,姜揚回頭,“啊?聽到沒?”

“右拐,菜市場下車,賣魚出口等你。”

姜揚給她一個贊賞的笑,“聰明。”

小電摩右拐,菜市場進入視線範圍。

“準備——”

姜揚忽然急剎,兩腳鏟在地上,這回許連雅握緊了他的腰,沒有再摔。不等他口令,許連雅跳下車,沖進菜市場,消失在高峰期攢動的人頭裏。反應之快讓姜揚稍微訝然。

許連雅擠到看不到馬路的裏面才把頭盔脫下,理了理頭發,大媽們忙着讨價還價,沒什麽人注意到她。

許連雅順利找到賣魚的出口,站在噗噗冒着泡的魚池邊。

十五分鐘并不漫長,可放進等待的時間裏,卻變得凝固般緩慢。

如果那個人不守時,這種緩慢更像成了靜止。

許連雅想起車上聽過的歌,默默哼唱來計時。

唱到第四遍,一道尖銳的男聲打斷她,叫她讓開,他要挑魚。

許連雅邊退開,還沒看清那人的相貌,另一道輕快的男聲響起,像孩子的歡呼——

“嗨,美女,坐車嗎?”

從語氣推測,已然脫離危險。姜揚單腳支地,沖她微笑。

風吹一路,他的劉海被吹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淺淺的美人尖。

賣魚的大叔抽空瞅他一眼,大概當他們打情罵俏,沒多加理會。

許連雅:“甩開了?”

姜揚笑笑,“上車。”

許連雅胳膊攬着頭盔坐到後座,姜揚并沒立即開車,回頭說:“頭盔戴上。”

“人都沒跟着了。”許連雅覺着沒必要再遮臉,“幹嗎戴頭盔?”

姜揚眼神奇怪,壓抑着笑。

“防摔啊。”

許連雅:“……”

這回開得慢了,許連雅沒有再攬他。

姜揚問:“你吃飯了嗎?”

“你要請我吃飯。”毫無疑問的陳述句。

姜揚笑,“那必須,救命之恩。”

許連雅險些嗤笑,“你的命就值一頓飯?”

“那要不,我給你辦個洗車年卡?”

許連雅說:“要是你來洗,我還可以考慮考慮。”

姜揚:“你來,我就給你洗。”

姜揚問她吃什麽,許連雅對這帶不熟,悉聽尊便。他把她帶到一家潮汕牛肉店。

許連雅下車脫下頭盔,她的頭發是自然卷,長度顯得削皮。甩了甩頭發,向陽那面在陽光下閃着金光。姜揚鎖車時偷偷瞥了好幾眼。

他把頭盔收進尾箱,跟在她後頭一塊進去。

店裏打着空調,一身熱氣緩緩卸去,火鍋融融,叫人感受不到夏天。

進門左邊櫃臺,旁邊一面玻璃窗隔開裏間,一位師傅正在切牛肉,窗上吊着牛肉和牛腿。

挑了靠裏邊的桌子,姜揚把塑封的菜單遞給許連雅,她把出診包擱旁邊,問他是否有忌口,姜揚聳聳肩。

許連雅從頭到尾看了一邊,“雪花牛肉和牛腿腱肉各一盤,炸腐竹和青菜,怎樣?”

她一擡頭,正對上姜揚黑漆漆的眉眼。他臉上沒什麽表情,便顯得嚴肅,看上去靠譜多了。

兩人俱是一愣,視線迅速撤開。

姜揚說:“再來一盤幹炒牛河。”

他招手叫來服務員,許連雅又點了一個清水湯鍋,讓人拿走點單。

剛才的四目相接,莫名有些尴尬。許連雅和姜揚默默拆開一次性碗筷,姜揚幫她倒水,碗筷涮完又給她斟上茶。

許連雅喝了一口茶,握着茶杯說:“你在林子裏做什麽?”

姜揚肩膀垮下來,眼裏笑意隐然,“真要說?”

她點頭。

“人有三急。”

“……”

姜揚無辜地聳肩,“是你要我說的。”

要真如此,剛才他也不必慌張地求救于她。話到此處,明擺着有難言之隐。

許連雅就此打住。

她低着頭,姜揚故意壓低視線瞧她。

他沉聲說:“你放心,不會連累到你的。”

許連雅掀起眼皮,冷淡地說:“那樣最好。”

姜揚颔首。

這樣的反應讓彼此安心。兩個初識的陌生人,建立起初步信任,他的舉動證明自己值得信賴,她的反應沒有過激到難以擺平。

“你呢?”姜揚問,“去那裏做什麽?”

許連雅拍拍身旁的出珍包,“打疫苗。”

“你一個女孩子去那麽偏僻的地方?”

“女孩子”可能只是他的慣用詞,不含額外感情,卻叫她感覺到年輕和活力。

許連雅不禁莞爾,“第一次一般是和男助手一塊去,後面熟了才會自己去。荔花村那裏有一位收養二十多條流浪貓的阿姨,我去過好幾次,熟了也沒什麽。”

“經常要出診麽?”

“一周兩三次,看需要。”許連雅借茶潤了潤口,“有時顧客家裏寵物太多,或者不方便移動,就會上門去看一下。就算不出診,也時不時要去進貨什麽的。”

聊起自己熟悉的話題,許連雅不由說多了。

“這邊外來人口多,在外面多注意點為好。”聽上去公式化又似曾相識。

許連雅口氣轉冷,“比起你來,我遇到的事可安全多了。”

姜揚被她噎得一口茶沒好好咽下,露出服氣的表情。

服務員端上湯鍋,話題暫停一會。許連雅說:“你以前是幹什麽工作的?”

姜揚說:“你不是看到了?”

許連雅強調,“以前。”

姜揚靠往椅背,懶懶地說:“一樣。”

她臉上明顯的不相信,姜揚好笑地問:“那你覺得呢?”

這個男人,警覺性強,能迅速審時度勢,應付那些混混游刃有餘,這樣的特質,不應該屬于一個普普通通的修車工。

鍋裏水開,咕嘟咕嘟騰起熱氣,服務員端上了牛紋細幼的鮮切牛肉。

“退伍兵什麽的。”

“嗯?”姜揚拿漏勺的手頓一下,笑說:“哪有那麽玄乎。”

“又經常鍛煉。”腦海不禁浮現他濕潤有型的腹肌,許連雅不由耳熱。

姜揚也注意到那粉紅的耳廓,只當是大熱天惹的禍。

他接話:“習慣而已。上了年紀得注意點身體。”

許連雅順口問:“你幾歲?”

“你猜我幾歲?”

許連雅細細打量他,誠實地說:“三十好幾。”

“……我有那麽老麽?”他夾了三分一盤牛肉,下水抖散,撈起瀝了一瀝,再浸入湯裏,兩三次後,說:“行了。”

“男人不怕老。”許連雅嘗了一口,入口甜香,肥嫩而稍有嚼頭,又不至于塞牙,評價道:“技術不錯。”

迷蒙水汽裏,姜揚笑得有些邪氣了,“那男人怕什麽?”

本來也只是應付的話,被他反問,許連雅也不禁思考起來。

“缺什麽,怕什麽。”她籠統地說。

她低頭吃着,姜揚挺直腰,能看見她柔軟的發旋。

“那我怕的還挺多的。”

許連雅擡頭,“比如?”

姜揚也是沒料到她會追問,微微一愣,“比如……女人。”

“怕女人也是你活該。”

姜揚呵呵笑,成功終結話題。

男人吃飯快,快得像沒下頓似的,吹涼一筷子便咽下,也不知是不是餓壞了。

飯錢是姜揚結的,許連雅沒有推讓。

店門日頭直射,小電摩坐墊曬得滾燙,姜揚買了一瓶礦水泉倒上去,又用抹布擦幹。

“還有點暖。”語氣略帶歉意。

許連雅不情不願地罩上頭盔,反問他:“你怎麽不戴?”

姜揚調好方向,大言不慚:“我技術好。”

許連雅扶着他的肩膀——如果她定義中還是肩膀的話——姜揚的衣領被風吹開了一些,露出一縫黝黑的肩膀,女人的手掌涼冰冰的,就蓋在脖頸和肩膀的交界處,姜揚不由打了個激靈,肩膀肌肉繃緊。

小摩托後座一沉,姜揚側着腦袋,“坐好了麽?”

許連雅收回手, 盯着他的後腦勺,“走吧。”

姜揚沒問她去哪裏,徑自往寵物店的方向開。

他停在一棵樹蔭相對濃密的行道樹下,和寵物店隔了好些距離,定定看着許連雅。

待她遞過偷窺時,他開口道:“晚上八點我來找你,我們去把你的車開回來。”

“我們”有同盟的意味,許連雅受用地點點頭,暫且放過他。

許連雅低嘆:“夜黑風高啊?”

他舉手投降,“不是幹什麽壞事。”

“反正他們又沒有看到我的樣子,說不定下午就可以把車開回來。”

姜揚一副聽之任之的模樣,攤手道:“再好不過,也省得我跑一趟不是?”

不過随口一句,便着了他的道。許連雅黑着臉吩咐道:“別遲到。”

“謝謝你。”無論語氣還是表情,姜揚都一派真誠。

許連雅微微眯起眼,“別說那麽快,車還沒開回來。”意思是,賬還沒算完呢。

“好,好。”姜揚和氣地連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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