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街頭霓虹燈模糊成一團又一團影子,胎噪聲和人聲漸變成尖長的耳鳴。

許連雅輕輕從何津懷裏掙開,“回去吧。”她目光找到紅色的雪佛蘭。

何津跟着她走,許連雅很感激他沒有追問。

她要拉開駕駛室的門,何津攔住了,“你這樣子怎麽開車,”說着取過她手裏的鑰匙,“我送你回去。”

許連雅半晌反應過來,“你剛才怎麽過來的?”

何津無奈地給了她一個“你終于關心起我來”的眼神,“不用擔心,一會我回來開回去。”

她弄明白了,“我自己開吧。”

許連雅伸到半路的手落空了,何津晃了晃鑰匙,拉開了車門,“上車吧。”話到此處已顯出慣有的控制欲。

“……”許連雅只好上了副駕座。

一路無話。許連雅胳膊肘搭在窗沿,空氣開了內循環,她覺得悶,降下了車窗,塵土和汽車尾氣混雜的味道也好不到哪兒去,好在還有風。

許連雅不由想起跟姜揚出海那個夜晚,他們也是同乘這輛車。

這般相較之下,心頭騰起一股無能為力的煩躁。

何津把車開進地庫。見他要跟着上樓,許連雅說:“我自己上去好了。”

“我把爵爺帶回去。”

四目相交,許連雅又迅速撇開眼,“好。”

回到家裏,許連雅默默收拾爵爺的行李,狗糧、罐頭、洗浴用品、玩具……一樣一樣裝進箱子,仿佛要送孩子上夏令營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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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捧起它的腦袋,揉了揉,“有空回來玩。”

何津略有幽怨,“我來了那麽多回,也從來沒聽到你這樣和我說。我的待遇還不如一條狗啊。”

許連雅嘴角輕扯,這是何津今晚看到的第一個笑,卻滿是無奈,也不是因為他。

她沒搭腔,氣氛多少有點尴尬。但何津心情出奇地好,笑說:“這段時間麻煩你了。”

“以後對它好點就行。”

何津沒料到她這般不客氣,只好轉移話題,“周末我同事他們去巽寮灣,那邊人比較少,也清淨,适合散心。你也一塊來吧。”

這建議沒溜進她腦海就出來了,“再看看吧。”

他忽然把手蓋在她發頂,憐愛地撫了撫,“來玩玩牌,游游泳,心情很快會明朗。自己一個人呆着很容易胡思亂想,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繞暈了。”

沉默許久,許連雅開口,“可能不行……”

何津臉色變了。

“我店裏出了點事,這段時間可能閑不下來了。”

“店裏怎麽了?”

許連雅掩飾地說:“小周辭職了,店裏只有我和夏玥兩個人。”

何津意識到問題,“那夜班怎麽辦?誰留下?”

這正是讓許連雅困擾的問題,她焦躁地說:“先別問好嗎,你讓我自己想一想,我現在一點頭緒也沒有……”

話畢才反應過來她說了跟姜揚相似的話——“我現在不想說”——在他看來她也是逼着自己了吧。

何津:“……”

許連雅把打包好的紙箱塞給他,又囑咐了幾句,當他沒養過狗似的。

“……小雅,有需要的地方就出聲,出門在外的你一個女孩子也不容易。”何津只好牽着爵爺出門。

許連雅簡簡單單地嗯一聲,看着他走遠了,才合上門。

姜揚下樓來,已經沒了許連雅的影子,巷子口也見不到那輛紅色的雪佛蘭。

他不是來追她,只是單純确認一個事實。

他沿着路燈的方向走,漫無目的,他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來,噪聲在耳邊成了風的語言。

路人見怪不怪,當他是再尋常不過的夜跑者,只不過在聞到淡淡的酒味時心頭好奇了一下,卻沒有注意他手裏拿着的酒瓶。

汗流下來,卻洗不掉他的羞恥;風刮過去,卻吹不掉他的過去。

一滴汗沁入他的眼睛,兩滴水滑了出來。

姜揚跑到一條橋上,手裏酒瓶脫手,狠狠砸在欄杆邊。

急速工業化而造就的污水河傳來隐隐惡臭,嘲笑地回應他。

他靠着欄杆滑坐到地上,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橋上車來車往,即使有人注意到他,也大抵把他當成流浪漢。

腦袋放空沒了時間概念,也不知過了多久,姜揚聽到一陣區別與汽車胎躁的聲音,卻懶得擡起頭。

一輛藍色的三輪車慢慢駛近,最終停在他身邊,司機張望好一會,确認左右無人,試探地叫:“……趙警官?”

車鬥裏的阿康也跟着主人汪了一聲。

吉祥又喊了兩聲,阿康附和着,那人終于如夢初醒地揚起腦袋,兩眼通紅的樣子吓了他一跳。

吉祥停車從車鬥撈過拐杖,單腿蹦着下來,濃重的酒味撲鼻而來。

“怎麽坐地上呢?”

姜揚抓了抓頭發,“……累。”

“我送你回去?”

回哪去呢,姜揚腦子裏溜了一下。

“趙警官?”

“……跟你說了別那樣喊我。”

吉祥呵呵笑,“現在又沒別人聽到。”

“……我現在不是警察了。”

“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

“……”

吉祥不習慣這樣一高一低跟他說話,估摸着要坐下,姜揚卻掙紮着站了起來,默默爬上了三輪車車鬥。

車鬥意外地幹淨,只有一個裝了一半水的2L礦泉水瓶,瓶口系了紅繩,應該是吉祥喝的。

他剛坐下,阿康便湊過來舔了他一臉口水。

姜揚擋了他幾次,阿康終于識趣地蹲到他旁邊。

吉祥也開心地坐上車,放好拐杖,“坐穩了。”

才剛說完,三輪車開過連續幾條減速帶,盡管吉祥放慢了速度,他還是被震醒了幾分。

吉祥說:“趙警官,你住哪裏?”

吉祥對這個稱呼有近乎崇拜的癡迷,姜揚懶得再糾正,說:“不回去。”

“……”吉祥琢磨了一會,說:“那我帶你兜兜風。”

姜揚把瓶子當枕頭躺下,車鬥太短,他曲起了腿。

城市的夜空看不見星星,只有無盡的霓虹光。

吉祥說:“趙警官,說來也巧,我上一次也是在路邊見到你啊。”

“是嗎?”

“是啊,你好像也喝多了。那是我第一次在這邊碰上你啊,跟你說了好多話,你終于記起我是誰。”

“唔……”姜揚有了點印象。

那會前女友與他分手,回了老家,他心情不好喝吐在路邊。吉祥把他撿了回去,當時他還沒有三輪車,撐着拐杖一拐一瘸地攙着他。

如今他比那時清醒,心情卻不見得比當時輕松,也許是随年紀而來的冷靜,讓人更不易一醉解千愁了。

“當時離我第一次見到你有好幾年了,真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真的挺開心的。”提起這事,吉祥完全一副小孩子的興奮語氣。

“……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才剛畢業出來。”姜揚思緒順着他的話飄,“這都七八年了……”

吉祥趁着紅燈停車,回頭看了他一眼,“過了那麽久,我都還沒忘呢。”

“……”

姜揚也沒忘,那算他第一次接觸到那類人。

上頭派他在攀枝花跟一條線,也是偶然,他路過一條巷子時腦袋被砸中了——是一顆包着啤酒蓋的紙團,紙是煙盒包裝紙,上寫着“救命407”。

換成別人,可能看過便扔了,或者只是擡起頭看看天,連紙團也不會打開。

姜揚初步推斷是傳銷組織,一個人摸了上去。也是他初生牛犢,換成現在只覺魯莽。

剛巧407 溜出一個男人,眼神鬼鬼祟祟,姜揚當場把他扣下,拖到角落逼問屋裏還有幾個人。

那人一張口,姜揚臉色登時變了。

他聞到一股濃濃的橡膠味,再細看時果然那人的嘴巴幹燥得發白。

那人慌張得咿咿吖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出租房門再次被打開,看樣子是監管的發現人不見了。

姜揚趕不及通知同事,沖了上去。

……

這夥人從雲南普洱到四川攀枝花,三個運毒四個監管。這三個人:一個剛逃出去的,是聾啞人;一個排毒困難已身亡,智力有障礙;還有一個便是扔紙團給他的吉祥,缺了一條腿。這夥人利用一般人對殘疾人的低警惕性進行人體運毒。有人是為了生計而下水,也有像吉祥一樣被逼迫的。

姜揚破門而入時屍體內“貨物”已被取出,正要進行肢解丢棄。他背上挨了一刀,才将四人制服。

屋內臭氣沖天,桌上擺了許多香蕉,還有剛取出來的避孕套包裹的坨坨。

這是他第一次經歷現場,比周遭環境更難磨滅記憶的,是吉祥瑟縮在角落裏盯着他的眼神,像看到了救星,卻殘留着隐憂。

藏毒的人很痛苦,一路上不能進食,渴了只能抿口水。萬一胃酸把避孕套腐蝕透,便只有死路一條。

到醫院把東西安全排幹淨後,這個幾乎是姜揚父輩的男人終于哭着笑了出來。

……

也因為這一次的果敢,姜揚嶄露頭角,開始真正踏上這條路。

吉祥說:“趙警官,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好人,不是因為你是警察,是因為你本身就是個好人。不然也不會上去救我,是吧。”

車鬥久無回應,吉祥停了車扭頭,發現車鬥裏的男人不知幾時睡着了,嘴巴微張,發出低沉的鼾聲。阿康見到主人回頭,嗷嗚一聲從姜揚身邊站起,吉祥忙噓聲,壓低聲說:“小點聲。”

阿康又乖乖卧下,吉祥重新發動車子,慢悠悠地往前走。

風變輕了,仿佛戀人柔軟的手,安撫着沉睡的人,願他能有好夢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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