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許連雅快步往回走,包廂門敞開,裏頭兩個人,并不是在打掃。

一個服務員湊在一個花臂男人身邊,而後者手裏端詳的正式她那臺銀色卡片相機。

“還給我——”許連雅幾乎是沖過去奪回,相機處于預覽模式,屏幕上是她和雷毅的合照。

花臂男人擡頭,橫亘臉上的疤痕觸目驚心。

許連雅心頭怦怦亂跳,分不清是看到猙獰的面目,還是擔心相片洩露。雷毅和趙晉揚的職業讓她對這些比常人多積分謹慎。

“……相機是我的。”她擠出不屬于自己的聲音,幹巴巴的。

服務員是個眼熟的女孩子,見勢打圓場:“三哥,這是這裏剛才的客人。這相機應該是她的……”許連雅想起,進門時她帶她進來的,“小姐,這是我們的老板,剛好看到落在桌上的東西……”

許連雅嗯一聲,颔首:“多謝。”

話畢,轉身匆忙離開。她低着頭,豎起耳朵傾聽,似乎并未有人跟上來。

許連雅出了飯店才扭頭,門房還沖她禮貌性微笑,其他并無異常。

可心裏怎麽也坦然不下來,抹了一灘鼻涕般黏糊惡心。

趙晉揚坐副駕座上,歪在後座的雷毅已響起鼾聲。

“找到了嗎?”趙晉揚問。

許連雅點點頭,上了車把包放好。系安全帶時趙晉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出啥事了?臉色不太對。”

他壓低聲音讓詢問變成質問,許連雅往後瞅了一眼,雷毅鼾聲依舊。

“沒事。”她摸摸肚子小聲說,“剛吃飽,跑太急了喘不上氣。一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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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晉揚将信将疑地松開她。

許連雅忽然探身,在他臉上蹭了蹭,是安慰也是嘉獎。

“今晚表現不錯。”

趙晉揚摸着被她親過的地方,也許是醉酒的關系,笑得有點傻裏傻氣的。

雷毅喝高了,許連雅不放心他一個人,把他也帶回了家。

趙晉揚和許連雅将他架上樓,安置在沙發上。

“他以前有喝成這樣的時候嗎?”許連雅幾乎是用耳語與趙晉揚講話。

趙晉揚搖頭,“沒有。每次破了案,我們都會照例去喝一盅,放松放松……但是醉成這樣的,我印象中沒有。”

“我爸是真開心。”許連雅停了會又補充說,“我也開心。”

他們交換一個會心的笑,回到了卧室。

“等過段時間我媽有空了,我讓她來這邊玩,讓你也見見她。”許連雅聲音高了一些,那股難得的溫柔又顯露出來。

趙晉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下次我回家,你跟我回去吧。”他拉拉她的手,“不過可能還要好一段時間……”

“沒事,又不急。”許連雅說,“還怕跑了不成。”

許連雅洗了澡出來,趙晉揚已經橫在床上睡着了,兩腿吊在床邊,鞋子都沒有脫。

兩個醉酒的臭男人幾乎将小家熏得全是酒味,鼾聲在這股味道裏此起彼伏,但許連雅一點也不排斥,她甚至很感激,這些聲音和味道,都是一個家的記號。

那一晚許連雅并沒怎麽睡着,可她一點也不煩躁,仿佛沸水裏的茶葉,翻滾了好一會,終于迎來了塵埃落定。

**

天越來越熱,五月初雷毅收到線人來的消息,發現盧勁和泰三在雲南要有所動的跡象。

自從趙晉揚被迫退出,那邊的線斷了一年多,這還是盧勁這條大魚第一次出來冒泡。

雷毅當機立斷,布置了跟蹤偵查的任務,只是這一列名單裏沒有趙晉揚的名字。

他以為會有特別分配,會散了磨蹭到最後一個才走。

雷毅餘光捕捉到他的小動作,抽空跟他說:“阿揚,留一下。”

趙晉揚光明正大留下來。

郭躍和沈冰溪從他身邊經過,前者依然一副沒瞧見的模樣,趙晉揚也滿不在乎抱着雙臂,後者拍了拍他的肩頭,趙晉揚讀不懂她眼神的複雜。

“幹嘛?”趙晉揚輕聲問。

“保重。”

“……有病。”

沈冰溪沒損他,趙晉揚只當場合不宜。

會議室裏只剩下雷毅和他,前者示意他關門,趙晉揚關門前還撞見走廊的沈冰溪回頭看了他一眼,走廊盡頭就這一扇門,趙晉揚确認她在看他沒錯。後來他才醒悟過來,大概被蒙在鼓裏的只有他罷了,他才是有病的那一個。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雷毅憋久了似的點上煙,開門見山地說。

趙晉揚答:“一切聽老大安排。”

雷毅乜斜着眼瞅他,“聽上去不像那麽一回事啊。”

聽他有閑心打趣,趙晉揚隐隐覺察到答案。

屋裏靜了幾口煙的時間,一個在斟酌說辭,一個在等待發落。

那根煙很快只剩小半截,雷毅彈彈煙灰,拇指刮了刮額角,為難地說:“我給你安排了另外的任務。”

趙晉揚和他隔了一個桌子轉角,兩只手藏在桌子,不然他準能看見握得關節泛白的拳頭。

“老大,你還是不信任我。”

雷毅眼裏有常駐性的血絲,說:“阿揚,你最明白盧勁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上次詐死從他眼前消失,這會又突然出現,本身就有很大的嫌疑。”

趙晉揚臉上浮現罕見的輕蔑笑意,這讓他顯出幾分孤戾。

“是根本沒打算讓我去吧。”

他們都清楚他才是唯一直接接觸過盧勁的人,沒有誰比他更合适去接近盧勁。如果一早有計劃将他送進去,在他進組時就會開始準備,瞄準時機把“包袱”送出去。

趙晉揚尖銳的語氣戳爆了雷毅的脾氣,他大口吸完最後一截煙,過程粗暴又顯漫長,像為了咽下那口氣。

“阿揚,我一直在想讓你回來是不是個正确的決定,尤其這一個月來想得更多,想得我自己也糊塗了。從來沒有先例可以參考……”

蒼老的眼神似乎傳達了“你明白嗎”的意思,趙晉揚故意不接他眼神,心裏卻避不開那種強烈的信號。

“盧勁是個什麽角色你我都清楚,每次接近都有可能有去無回。”

“‘怕死就別幹緝毒’,老大,這是當年入警隊的時候你跟我說的。”

雷毅掩飾眼神裏的一抹欣慰,但嘆氣道:“阿揚,以前你一個人不要緊,現在你有小雅了,你得好好考慮清楚。我不單單因為她是我女兒,才跟你說這個,而是你也明白你遇到的危險将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你先考慮清楚,要想明白了決定了,下一次你想跑也沒得你選擇了。”

趙晉揚知道他們這類人從業開始便意味着無法兼顧家庭責任,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家庭會成為阻礙。特殊對待本就是一種隐形的不平等,他清楚自己已不如從前,也正因此更渴望一視同仁,全然背離了雷毅的引導方向。

“從你允許我回來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

雷毅擺擺手,“你根本就不清楚!你一直想搞垮盧勁,單單就因為他是個毒枭?”

趙晉揚沉默以對。

“我們盯上過的那麽多目标怎麽不見你熱情比那還大?”雷毅淩空點了點空氣,仿佛對面列着一排疑犯,“說白了,你回來是為了有機會報仇!”

年輕男人擡起眼皮,毫不避諱與他四目相對。

“你想幹掉盧勁,因為他當初為了試探你,間接逼你吸了毒!還有泰三,他害梁正斷了一條腿!”雷毅提高的聲調分不出是憤然還是激動而已。

趙晉揚拳頭攥得比以往更緊,掰碎才能松開一般。

趙晉揚無法磊落地辯白。他設想過許多仇人相見的場景,無一不是以最直截了當又血腥的畫面收場,而不是讓他們在眼皮底下金蟬脫殼。

“我問你,如果你知道當年誰向你爸開的槍,你是不是也想去殺了他?”

雷毅眼裏有沒有失望他看得不太清,那道深沉的目光像正午的陽光刺進他心頭最陰暗的角落,而他全然沒有瑟縮的舉動。他已然忘記警察的身份,毫不掩飾複仇的心情。

“是。”

應得像回答是不是叫什麽名字那般簡單,好似這個答案已醞釀許久,就等被問及便能脫口而出。

一個物體朝他門面直飛而來,趙晉揚機警地偏開腦袋,東西啪啦砸到地上才看清那是玻璃煙灰缸。

“趙晉揚,你別他媽忘了你是個警察!”雷毅聲音抖起來,指着他吼道,“我叫你想清楚,你他媽就沒給我整明白!我說你遇到的危險比別人更多,不僅僅是你碰過毒品,而是你現在的這種想法!當初你入警隊,就說想跟你爸一樣當一個緝毒警察,你心裏沒有半點想替他報仇的意思?這也是人之常情,我很理解,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也沒出什麽差池。這種情緒用得好了是種激勵,用得歪了就是遷怒——你會把每一個毒販都當成你的仇人!”

他放下手,臉上氣得褶皺堆得更深,“尤其是現在!盧勁和泰三已經成了你具體的複仇目标,讓你回去,就跟野狼聞到血腥味一樣……我不是說他們不該死,他們該!他們一點也不無辜!但是要以正當的手段!法律手段!無論什麽時候,趙晉揚,你他媽都給老子記着自己是個人民警察!”

趙晉揚一躍而起,拳頭砸在板桌上,以不輸雷毅的聲調道:“這個案子我之前跟了那麽久,你讓我回來、又把我拉回組裏,現在有風聲了又讓我按兵不動,老大,這不是一直在給我畫餅麽?”

“是!”雷毅道,“我是想過讓你繼續跟,沒人比之前的你更合适。但是我現在後悔了!”

趙晉揚幾乎渾身一震。

“我想清楚了,我後悔了,阿揚。”也許終于下了決心,雷毅的語氣有所緩和,“這個案子不用你來跟了,我會把你調到其他組去。”

趙晉揚冷笑,“過段時間再把我踢出警隊麽?”

倨傲的态度像潑油一般,讓雷毅即将熄滅的焰頭又燃了起來。他怒道:“你也別忘了我是你上級。上級的話就是命令,服從是一個下屬最基本的崗位職責。”

趙晉揚嘴巴動了動,再有什麽都被堵了進去。

雷毅擺擺手,“你先回去,晚點我安排你跟其他案子。”

雷毅從牆壁幾乎震得掉粉的關門聲裏聽出了他“妥帖”的服從,他兩手插/進頭發了,靠着椅子慢慢坐下,一個人的會議室将那股孤獨的蒼老趁得愈發悲涼。

屋外,五月的太陽已經染上初夏的炎熱,趙晉揚不由眯起眼。

院裏沒什麽人,只有外面來往的車聲,門衛走出崗亭伸了一個懶腰,熱着了似的,又縮了回去。

他一時不知往哪兒去。

褲兜裏的手機震動了,他掏出一看,眉頭皺得更深。

趙晉揚在想,如果她不是他女兒,雷毅會不會還有這麽多的隐憂。

他想将她與剛才那個男人剝離開來,将許連雅與雷毅的決定撇清楚關系,可是失敗了……

趙晉揚一直沒有接那個電話,直到它自己停了。

也許雷毅早就看透了他,他會将心頭的失衡遷怒于人。

被看穿的感覺就像這種天裏,脊背滑過一塊冰塊,叫人涼到骨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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