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九回

裴長青這一出門,就直到晚間戌時末才回來,臉色泛紅,腳步略浮,看起來像是喝了酒。被等的心焦的萬氏拽住問話,随意搪塞了兩句,最後回到房裏,閉上門,看一眼坐在床邊正整理衣物的梅錦,甕聲甕氣地說了句“我回了”,便像昨晚一樣并了兩條長凳一頭倒下去,翻了個身朝牆面,片刻後,輕微鼾聲傳來,已經睡了過去。

這裏氣候溫暖,且又當盛夏,晚上睡覺自然無須蓋被,但蚊蟲很多。雖然天黑前屋子裏熏過,昨晚梅錦也睡在挂了帳子的床上,但今早起來時,她胳膊上依然多了幾個紅點,最後在帳子角落裏發現只吃得已經肚漲的蚊子。

梅錦把折好的衣物放進櫃裏,回來看了裴長青一眼,把原本放在床前的那盆挪到蚊香他腳旁的凳子下,自己上床放下帳子,吹了燈也就睡了。

————

次日早,梅錦醒來時,和昨一樣,裴長青已經出去練拳了。早飯後和萬氏收拾完碗筷,洗了衣服,回到屋裏,找到自己那口裝了藥材的箱子。

箱子有點沉,梅錦自己試着挪時,聽到裴長青在身後道:“要搬嗎?”扭過頭,見他不知什麽時候跟了過來,正站在門口,便點頭道:“麻煩你幫我一起擡出去。”

“我來就行了。”

裴長青走過來,輕輕松松地橫抱起箱子走了出去,放到院子的一塊空地上。

梅錦跟出去,道謝後打開了箱子。一股濃郁的中藥味撲鼻而來。

裴長青搬完箱子後并沒走掉,有點好奇地站在邊上看。打開箱子見裏面全是藥材,睜大眼睛:“怎麽全是藥?都是你從京裏帶來的?”

他似乎已經忘記了昨天的不愉快,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不是。是在路上買的。”梅錦轉身到竈房找了幾個空的匾,開始将藥材取出,分門別類地一一攤開。

“你買這麽多藥來幹什麽?”裴長青更加好奇了,“我們家又不開藥鋪。”

梅錦蹲在地上整理着藥材,笑道:“經過益州時正好遇到藥市,上岸逛了逛,忍不住就買了些。你看,”梅錦折了一條還沒切的首烏藤指點着給他看,“又長又粗,表皮紫褐,斷面皮部紫紅,中間依次轉為棕、白,層次分明,嘗起來味道苦中回甘。我好久沒見到這麽好的藥材了,用來養心安神祛風通絡最好不過。”

“你懂這些,會替人看病?”裴長青驚奇地道。

“略懂些。”梅錦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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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裴長青高興地道,“我娘這兩年起晚上總睡不好覺,有時還頭痛。我說雇個人回來給她洗衣做飯省得操勞,她又不讓。你既然能看病,那就給她看看。”轉過頭,看見前堂門後有個人影在晃,正是萬氏,高興地嚷道:“娘,錦娘會看病!讓她給你瞧瞧!”

————

萬氏早就知道了昨天新房裏發生的事,後來裴長青不聲不響出了門,晚上回來問他,他說出去了遇到朋友被拉去吃酒,賀他新讨了媳婦,別的什麽也沒說,萬氏心裏埋怨林五娘之餘,更擔心兒子和新媳婦之間因為這事兒生出口角,剛才見他倆在院子裏,便特意躲在邊上聽,見兩人有說有笑的,仿佛什麽事都沒有,這才松了口氣。又聽兒子叫自己,高高興興走了過來。

萬氏年紀大了後,身體大不如前,畏風盜汗,失眠神乏,也看過郎中。只是當地郎中更擅長治跌打外科,會辨證論治的正統中醫卻稀少,整個縣城也就縣衙邊的那家回春醫館開了多年,郎中姓金,綽號金大牙,醫術還通,但貪財好利,除了收取不菲診金,定還要病人在自家藥鋪裏抓藥,稱若去別的藥鋪配了,萬一吃出個好歹,自己概不負責,他賣的藥又比別家要貴上一兩成,萬氏去了一趟後,就不肯再去了。

梅錦便讓萬氏坐下。仔細一番望聞問過後,判斷萬氏應該只是氣血兩虛加上輕微神經衰弱而導致的失眠以及由此引發的偏頭痛,便道:“不是什麽大問題,只是需要時日慢慢調理。我配一副藥,娘你先照着吃些天,看情況我再慢慢調方子。”

萬氏點頭應了。梅錦便取紙筆将手頭沒有的幾樣藥材寫下來。

她的祖父寫一手極其漂亮的瘦金體,梅錦從小跟他習字,不說有多深的造詣,至少在大學裏是書法社團的社長。她這邊剛寫完方子放下筆,萬氏那頭便對兒子道:“長青,咱家祖上是燒了高香,你才娶到錦娘這樣的好媳婦。模樣好不說,知書達理,字寫得這麽好看,還能看病。你敢不好好待她的話,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裴長青看了眼梅錦,諾了聲。萬氏伸手暗暗扭了他一把,裴長青大聲道:“知道了!”

萬氏這才滿意,看向梅錦。

梅錦心知這話萬氏之所以對自己這麽不吝溢美之辭,除了說給兒子之外,大半應是故意給自己聽的。體諒她想撮合自己和裴長青的心思,便笑了笑,道:“娘,這方子裏的藥,有些我路上已經買了,還短幾味,等下我去藥鋪看看。”

裴家家道敗落,萬氏自然也不講什麽防閑,只道:“長青和你一道去。你人生地不熟的。”

“娘說的是,我陪你去吧。”裴長青也道。

梅錦應了,回房換了件衣服,兩人便出了門。

————

馬平縣雖不大,但因為臨近龍城,加上出城百裏就有大大小小的礦廠,所以人丁密集,漢人土人相安無事,街上工商也十分繁榮,南北貨物大多可見。

裴長青看起來心情不錯,一路指指點點的,最後帶着梅錦到了家藥鋪,抓了藥材後,發現缺一味川穹,店主說恰好前些天斷了貨,要過些天才有,讓他們到回春堂看看。兩人便折返,經過一個賣花生糖糕的小鋪時,裴長青忽然停下腳步,摸出錢買了一包,打開定要她嘗,道:“這家是老字號,我記得小時候是我爹帶我來的,買過一次,我就一直記着這味道。你吃吃看。”

梅錦本不大愛吃這種甜食,但見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一臉期待的模樣,倒不忍心拒絕,于是張嘴就着他遞過來的咬了一口。

味道确實還不錯。除了略黏牙外,甜度正好,花生味也很濃,便稱贊了一句。

裴長青顯得很高興,“我沒騙你吧?偏我娘嫌黏牙。你愛吃的話,我以後經常買給你吃。”說着,忽然象是想起了什麽,轉身又去買了一包,回來見她揚眉看着自己,揣進兜裏,朝她嘻嘻一笑:“走吧。”

梅錦笑着搖了搖頭,跟着他繼續往前,拐到一條狹巷裏,最後停在一家打鐵鋪前。地上擺了些已經打好的馬蹄、鶴嘴鎬、鋤頭等尋常鐵器,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身上圍着皮罩掄起鐵錘正在一下下地打鐵,裴長青沖他叫了聲“哲牙叔”。

中年男人轉頭看到裴長青,急忙放下活迎了上來,臉上帶笑道:“裴少爺,好些天沒見您了。聽說您前兩天娶了媳婦,原本也是想去讨杯喜酒喝的。只是我人低賤,怕去了落您臉面,也就不敢登門了。老夫人可還好?”

“我娘好着。”裴小虎回頭看向梅錦,“她就是我新媳婦。”

“哎,少奶奶!”

這名叫哲牙的漢子忙彎腰朝梅錦行禮,表情恭敬。

“不必客氣。”梅錦微笑道。

“不敢,不敢……我這裏太過腌臜,少奶奶來了也沒個地方可以坐……”哲牙顯得有點窘迫,手忙腳亂地要去找幹淨椅子出來。

“不坐了,我就是路過想起來,所以過來看下。你忙你的好了。阿茸呢?”裴長青朝裏張望。

“長青叔!”

聞聲而出的阿茸從一扇破爛的木板門後飛快跑了出來,跑向裴長青時,突然看到站在邊上的梅錦,略一遲疑,立刻垂眼,怯怯地低下了頭。

這是個和阿鹿年紀相仿的小女孩,很瘦弱。剛才雖然不過一個短暫照面她就垂下了頭,但梅錦已經看到了,這小女孩的眼睛竟然長成罕見的奇異重瞳。

從現代醫學角度來說,這種情況屬于瞳孔發生粘連,是畸變的一種表現,通常并不影響視力,只是臨床上非常罕見而已。沒想到在這裏卻遇到了一個重瞳小姑娘。

“阿茸!”裴長青笑嘻嘻地朝她招了招手,從兜裏摸出後買的那包糖遞了過去,“給你的。”

阿茸怯怯地看了眼梅錦,又低下了頭。

梅錦朝她走過去一步,微笑道:“拿去吧。你長青叔剛才特意買給你的。”

阿茸臉上終于露出笑容,接過糖包,朝裴長青道謝。

“阿茸,她是裴家新進門的少奶奶,快給少奶奶磕頭。”

一旁立着的哲牙原也擔心女兒的重瞳會招來梅錦厭懼,沒想到她非但沒有投去異樣眼神,态度反而這麽溫柔,十分感激,忙叫女兒磕頭。

阿茸立刻要下跪磕頭,被梅錦攔住了。

梅錦蹲下去,注視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往後常到我家裏來玩。我都在家的。我可以教你寫字。”

阿茸眼睛一亮,臉上露出期待之色,看了眼自己父親。

“多謝少奶奶對我家阿茸好,多謝少奶奶!只是我怕阿茸過去會吓到左鄰右舍……”

哲牙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搓着手道。

“哲牙叔,錦娘叫阿茸來,就讓她來好了。有我在,怕什麽!她還會看病呢。以後阿茸要是哪裏不舒服,也來找她!”裴長青大咧咧地道。

“太好了,太好了。只是這怎麽過意的去……”

哲牙只剩彎腰不住地道謝了。

見自己到來後,這漢子就窘迫得連手腳都沒地方放的樣子,等裴長青和他再說了兩句話後,梅錦摸了摸阿茸的頭,兩人告辭離去。

哲牙一直送他們到巷子口,走出去老遠,回頭見他還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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