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一回

裴長青興奮地道:“錦娘,方才大金牙的臉色你看到了沒?沒想到你醫術這麽高明,竟然壓過了金大牙!他可是縣裏最有名的郎中!”

梅錦微笑道:“不是我醫術有多高明,只是這個金郎中死背醫書不知變通而已。他那一套用在輕症中暑上還行,遇到剛才劉三的情況,未免過于保守了。我用針刺水溝百會用以醒腦通閉,委中洩血分熱毒,十宣更有瀉熱治神、調節陰陽之功。劉三四肢抽搐,這是熱極動風之像,取筋會陽陵泉穴舒筋解痙,而後溪則通于督脈,和大腦相維系,更有熄風鎮驚的功效……”

她順口說着,見裴長青表情呆滞,醒悟了過來,笑道:“瞧我,跟你掉這些書袋子做什麽。總之,醫籍記載禁針之穴是有它的道理,本意是那些穴位深部或有重要髒器,或連大血管,針炙不慎,極易引起意外傷害,故列為禁止。而事實上,若精通人體解剖構造和脈絡走向,施針時能把握分寸,危險基本是可以控制的。我唯一擔心的是剛才的那些針。情況緊急,沒經任何消毒措施就拿來用了,希望沒事兒。”

“消毒?”

“嗯。你可以理解成使用前清洗幹淨。”

裴長青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看了眼梅錦,好奇地問道:“錦娘,昨天我就忘了問你,你是哪裏學來的這一手好醫術?實在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梅錦道:“是我祖父教我的。”

“老人家現在在京中嗎?什麽時候我去拜見他老人家。”

“他已經辭世了。”

她今天所掌握的許多教科書上甚至可能都找不到的針灸之法,很大程度都來自于祖父行醫一輩子的經驗積累和悉心教授。她至今還記得剛開始學習針灸的時候,為了能讓她更快地熟悉針刺入人體各不同穴位時的得氣手感,祖父拿自己讓她做試驗,被她紮得冒血是家常便飯的事兒。

時間過得何其快。一轉眼,祖父已經離開了數年,而她現在,也以這樣的身份繼續活在和原來世界迥然相異的另一個時空裏。

裴長青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但這時刻,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低落情緒,張了張嘴,似乎想安慰她。

“不說這些了。”梅錦看了他一眼,轉了個話題,“你一直都愛當散財童子?”

“散財童子?”裴長青一怔。

“可不是嗎,”梅錦微笑道,“去年哲牙落難,你遇到了,二話不說解囊相助。剛剛那個劉三,非親非故的,你不但出力還出錢。這還只是剛才那一會兒功夫我自己親眼見到的,沒看到的地方想必還多得是。散財童子這名號,你若是不要,誰還敢和你搶?”

裴長青明白了過來,摸了摸後腦勺。見梅錦說這話時面上帶笑,語氣竟是調侃比責備要多的意思,這才微松了口氣,略難為情地道:“你可別笑話我了。為這個我娘罵了我不知道多少回,我也跟自己說了不知道多少回,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當沒看見就是。只是不知道怎的,每次見了,忍不住就是要出手。你若是覺得不好,往後我再努力改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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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娘輕嘆口氣,道:“你有俠義心腸,我自然不會說你不好。只是往後過日子,自己用錢的地方也多得是。咱們量力而行就是了。”

“是是,你說的極是!”裴長青不住點頭,胸腔一熱,話就沖口而出了,“從前我一個人,手頭有一分銀也擱不住,所以大手大腳了些。如今不一樣了,我已經娶了媳婦。往後我把錢都放你這兒,由你管着,你看可好?”說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錦,仿佛生怕她不願意似的。

梅錦道:“多謝你信任我。”

“應該的,應該的……”

裴長青臉有點紅,迅速看了梅錦一眼,咳嗽一聲,道,“這天,可真熱死人了!你熱吧?咱們快些回家吧,劉三那樣的男人都中暑了,我怕你身子嬌弱,更不經曬。”說着邁步朝前快走了一步。

梅錦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着,揀有檐頭遮陽的路邊,不緊不慢地跟着他朝前走去。

————

“咦,這不是三弟嗎?”

兩人行經一間酒肆時,忽然聽到一扇窗內有人叫了聲。梅錦回頭,見靠街的一扇窗邊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二十七八,手裏搖了一把折扇,穿寶藍起銀暗花的綢衫,面皮白淨,對面那個個頭矮墩墩的,闊頭大耳,正從位子上站起來朝外探身招手。

剛才叫裴長青的,應該就是他了。

裴長青扭頭見到那二人,叫了聲大哥二哥,随即對梅錦低聲道:“他們是我的結拜兄長,藍衣服的是我大哥張清智,對面那位是二哥小如來,昨我就是和他一起吃的酒。這裏既見到了,你就和我一道過去見個禮,免得短了禮數。”說完帶了梅錦走了進去。

張清智也從桌邊站起來,和裴長青親親熱熱地寒暄完,視線便落到了錦娘身上,上下看了好幾眼,臉上露出笑,道:“弟妹安。三弟成親時,我恰有事去了龍城,竟沒能趕回來吃一杯喜酒,實在是為兄的不是,還望三弟弟妹見諒,千萬莫怪罪才是。”

“哪裏的話!”裴長青忙道,“哥哥一向忙碌,何況我成親日子也沒早發出喜帖,和哥哥有什麽幹系?哪日得了空閑,倒是我與錦娘在家中再備下水酒邀哥哥再來,哥哥到時莫要嫌棄我家酒水淡薄才好。”

張清智哈哈笑道:“三弟與弟妹新婚燕爾,做哥哥的臉皮再厚也不好上門叨擾。等過些時日,做哥哥的再上門讨一杯酒喝。”

這個張清智,看着斯斯文文,說話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但眼角自帶桃花,目光漂浮不定,尤其是,梅錦見他和裴長青說話時,視線便這麽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臉上,直覺地更加不喜,但也沒過于表現出來,只笑了笑,朝他連同邊上的那個小如來一道,回了個禮。

裴長青渾然不覺,和張清智小如來兩個又說了些話,最後才告辭了出來。

他二人并肩出了酒館,已經行至街對面了,張清智的一雙眼睛卻依然透過窗戶落在錦娘背影之上,直到瞧不見了,這才收回目光,略咂了咂嘴,落入小如來眼中。這二人往來多年,彼此最是熟悉不過,小如來便暗笑了下,伸腿從桌下踢了他一下,把頭湊過去些,戲道:“怎麽了,這一面,竟就被弟妹勾走了魂兒不成?人都走遠了,一雙眼睛還盯着不放。”

張清智道:“昨兒一回來,就聽說白仙童為了裴老弟娶親的事尋死覓活的,裴老弟在迎親路上丢下了新娘子去尋她,連拜堂都耽誤了。我還道這京城嫁來的女子想必是醜過了母夜叉,沒想到竟是如此一個尤物。可惜嫁了夯牛一樣的人,實在是一朵鮮花插牛糞,可惜了了。”

小如來看了眼窗外錦娘走遠的方向,道:“大哥這話,小弟就不解了。我瞧三弟妹也就眼睛生得出衆些,細皮白肉了些,但論起姿色,連白仙童都比她要撩人,又何來尤物之說?”

張清智拿起扇子敲了敲桌面,道:“你哪裏知道賞評美人?眼中也就只看得見白仙童那樣的姿色。”

小如來嘻嘻笑道:“小弟眼皮子一向淺,如此就要洗耳恭聽了。”

張清智趁了腹內幾分酒意,道:“所謂尤物,世人只知色殊無雙,喜時笑生媚靥,泣時梨花帶雨,千嬌百媚,不一而足。如古之貂蟬、玉環,男人一見之下,常常奪魂去魄,繼而日思夜想,若能得之共赴床笫,便是折壽也心甘情願。”

小如來道:“三弟這新婦,美自是美的,但論色殊無雙,恐怕有些擔當不起。”

張清智哂笑:“你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除了我方才所言,這世上另有一種女子,貌未必奪人,但論色,卻另有消魂之處,比之我方才所言之尤物,絲毫無不及之處,正所謂,美人在骨,而非在皮。”

小如來忙道:“願聞其詳。”

張清智道:“譬如這三弟妹,一雙眼睛生得出色,裏若有寶珠流轉,這便罷了。你觀她肌理膩潔異常,雖沒親自摸上一摸,但料是拊不留手,此絕非鉛華粉澤可裝飾。再觀體态。秀頸小腰,胯微骨而豐肉。極妙的一個人兒。若得之略□□一二,于內室帳帷中,保管能叫男人□□。似二弟你眼中的貌美女子,得之不難,百中便有一,再不濟,千人裏也能出一個。但似我所言的這種妙人,往往于千人中也難尋一個。這三弟妹便是其中之一。稱為尤物,絲毫無過譽之處。”

小如來咕咚咽下一口口水,道:“乖乖!我只留意到弟妹眼睛生得不錯,卻不知道看女人還有這樣的門道!這回是受教了。只是話說回來,方才不過一個照面,你竟就瞧出了這許多,果然是花叢高手,小弟佩服得緊。”頓了下,又道,“照你這麽說,三弟這回誤打誤撞,倒是得了只活寶貝,豔福倒是不淺。”說完從椅子上站起來,弓着腰身探出窗要再看錦娘。

張清智再一笑,拿扇子敲了下小如來的頭,“早走遠了!所以我方才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可惜了了。這等難得一遇的可人兒,就該接了好生供在家裏養着好生品味才是。似三弟這種粗人,哪裏懂什麽鬓雲灑、胸雪橫之态,品被底足、帳中音之趣?”

“這又是怎麽說的?”小如來被撩起了興,從窗口抽回身,忙給張清智滿了杯酒,又問。

“這說起來,可又是另一個長篇了……”

張清智拿起酒杯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道。

————

“長青,你平時常和他們往來嗎?”快到家時,梅錦問了一句。

“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張大哥家開礦廠,身上還有童生功名,二哥也是正經人。平時……”

裴長青忽然想起白仙童的事,飛快看了眼梅錦,接着略帶了點小心地道,“平時也沒怎麽樣,只是有空一起吃個酒,偶爾出城打個獵而已。”

“哦。”梅錦點了點頭,“我見他們似乎年長了你不少,以前你們是怎麽結成弟兄的?”她又問了一句。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裴長青道,“從前大哥遇到了點麻煩,是我出面替他擺平,就此結成了弟兄。”

原來,這張清智生性風流,兩年前因和鄰縣一個年輕寡婦勾搭,與人争風吃醋時,當時仗着人多,誤打了與寡婦相好過的一個少年,過後才知道對方親族頗有些勢力,揚言要給自己好看,吓得張清智不敢出門,後來打聽到那人的族叔曾是裴長青父親的舊部,那少年也認識裴長青,對他身手十分佩服,兩人稱兄道弟的,于是具禮上門,請裴長青做中間人予以調解,裴長青應了,出面擺酒,消弭了一場糾紛,自此開始結交。

“你要是不樂意我跟他們一起,我往後就和他們少些往來就是了。何況過些天我就要去做事了。”裴長青道。

梅錦微笑道:“往後你若肯正經去做事,不止娘,我也很是高興。”

兩人說着話,不覺已經到了家。萬氏聽到動靜出來。梅錦處置着買回來的藥,裴長青便對她說了路上的事。萬氏聽到梅錦在回春堂竟施針救了個人,又是意外,又是高興,低聲道:“這可是積德積福的善事。起先你跟我說她會看病,我還有些不信。這下我是信了。我們裴家這是祖上燒對了高香,才替你娶了這麽一個好媳婦。”

裴長青看向忙碌着的梅錦的背影,沒說什麽。

到了傍晚,有人上門了,竟是張清智打發來的一個家人,手上提了雙紅底飾綠腰牙花的精致的八角漆器禮盒,見了萬氏,便笑嘻嘻地彎腰奉上,說是自家公子為裴長青娶親補上的新婚賀喜之禮。

萬氏不樂見兒子和張清智往來,道了聲心領後,叫拿回去。張家那小厮甚是機靈,忙道:“我家公子與裴少爺是拜把子的兄弟,如今裴少爺大喜,老夫人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們張家。我們公子說了,并非貴重之物,不過是一番心意而已,還望笑納。”說完作了個揖,轉身便一溜煙跑了。打開來看,見一只匣裏是一對檀木蓋爐,另只匣裏,裝的卻是一套牙雕的梳子、篦子、抿子等女人所用的日常用具,一共九件,雕工精美,尋常人家并不可見。

萬氏連連搖頭,嘆這賀禮太重。裴長青卻不大在意,不過看了一眼,道了聲日後還他人情,便把事情丢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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