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六十一回

梅錦随了尚福一行人去往京城。小說し路上尚福太監對她十分照顧,繞道從江南西路北上,最後抵達闊別兩年的京城。當晚尚福并未安排梅錦回梅家,而是直接帶她入宮命她暫時等着,自己到德懿宮向王太後和皇太孫回禀了雲南傳旨的經過。

王太後十分滿意,勉勵尚福一番後,皇太孫朱璇向太後辭別,回往自己所居的東宮。

尚福太監送他,路上道:“殿下,老奴幸不辱命,把梅氏從雲南給帶來了。怕殿下記挂,梅氏連家門都未入,先來拜見殿下您。”

朱璇眼睛一亮,問梅錦所在,得知她正等候觐見自己,急忙叫尚福帶她到東宮。

尚福着身邊太監去傳梅錦。梅錦來到了東宮,等着的時候,殿內走出來一個少年,正是皇太孫朱璇。

朱璇與梅錦兩年前印象裏的那個少年看起來并無多大區別,依舊溫文而沉靜,只是個頭拔高了些。見到梅錦,臉上便露出笑容,疾步朝她而來,叫她平身。又與尚福說了幾句,等尚福退下去後,望着梅錦道:“你路上可辛苦?”

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想必後來再經醫治,雖漸漸得以複原,但聲帶終究還是受了些影響。

梅錦便微笑道:“多謝殿下關心,不辛苦。一路尚公公照顧的很是周到。”

朱璇點了點頭,又道:“方才尚福說你入京還沒來得及回家便進了宮。你若想念父母家人,我可先送你回去。”

梅錦道:“多謝殿下好意。只是家中父母長輩與民婦一向疏離,親情淡漠。兩年前民婦出嫁後,便無意再與他們往來。殿下若不怪罪民婦不孝,民婦見不見他們,并不在意。”

朱璇似乎也并不在意她回不回梅家,聽她這麽說,舒了口氣,看她一眼,遲疑了下,道:“你在我面前,若無外人,随意些便是,不必自稱民婦,稱我也可。聽你口口聲聲民婦,我……有些不習慣。”

梅錦見他望着自己,目光清明,神色誠懇,便微笑道:“那就多謝殿下了。”

朱璇仿佛松了口氣,想了下,道:“我知道你路上一定累了,我叫人先帶你下去歇息,你住下來,別的明天再說吧。”

一路這麽進京,梅錦确實感覺疲累,聽他這麽說,便道了謝。

朱璇點了點頭,命身邊的太監領她下去。

梅錦當晚落腳在了東宮,睡了一晚,次日早早起身,原本以為朱璇會派自己去給皇帝看病,不想一直沒有動靜,到了傍晚,忍不住向邊上的太監打聽。太監說皇太孫殿下今早五更就起身了,先去王太後的德懿宮,後到臨時用作觐見朝臣的神華殿理政,王太後垂簾,這會兒還沒回東宮。通常還要再過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

梅錦又問:“殿下每日都如此早出晚歸?”

太監點頭道:“日日如此。有時若有急事,睡着了半夜也要起來去見大臣們。”

梅錦沉吟了下,不再發問。

當晚無事,次日也是如此。太監說皇太孫殿下依然五更起,晚間戌時才從王太後那裏歸。回來便就寝。

朱璇好似忘記了梅錦這個人。

梅錦心裏漸漸疑惑了起來。

她原本一直以為,朱璇召她入京,一是為免她被裴家牽連,二,照尚福太監的意思,也是想叫她來給聽起來像是中了風的皇帝治病。

但這幾天過下來,顯然,治病應該不是朱璇召她的目的。只是,若僅僅只為免她被牽連的緣故,這樣留她居在東宮,看起來也有些不合情理。

皇太孫那邊始終沒動靜,見他又這麽忙碌,梅錦也只得暫時住了下來,只是心裏疑慮越來越重。直到數日後的一夜,已近三更,梅錦睡過去剛沒多久,突然被朱璇邊上伺候的一個太監喚醒,說皇太孫殿下召她過去。

梅錦見太監深夜來喚自己,十分驚訝。急忙起身穿好衣服,略整理了下妝容,便随他匆匆往朱璇寝殿走去。路上問太監情況。

太監低聲道:“殿下今日與平常一樣,戌時末才從太後那裏回來,回來我見他十分疲倦,便服侍他睡了。方才睡至夢中,殿下突然醒來,命我把你喚過來。”

“殿下可有說什麽事?”

“未曾提。只命我喚你前來。只是……”太監躊躇了下,低聲又道,“殿下驚醒時,我隐約仿似聽到他在夢中……喊叫,叫了什麽卻聽不清楚……”

梅錦住的地方離朱璇寝殿不是很遠,說話的功夫,便随馬太監到了。梅錦被帶進寝宮,見裏面靜悄悄的,起了燭火,床帳低垂,朱璇似乎并未起身,依然躺在床上。

“殿下,奴婢将梅氏帶來了。”馬太監到了床帳前,躬身低聲道。

帳幔裏沉寂了片刻,朱璇的聲音傳了出來:“她留下,你們都出去,這裏不用你們伺候。”

太監喏了聲,看了眼梅錦,便帶着其餘宮女太監退了下去,寝殿裏只剩下了梅錦與朱璇,二人中間隔了層帳幔。

梅錦等了片刻,見朱璇遲遲沒有再發聲,便輕聲道:“殿下,方才馬宮人說您夜起驚夢,這才來叫我,可有什麽事?”問完片刻後,見帳幔被掀起,朱璇散着頭發身穿中衣坐在了床沿上,擡眼定定望着梅錦。

梅錦見他目光略呆滞,神色茫然,等了片刻,見他始終不發一聲,便又試探着道了一句:“殿下,你怎麽了?”

朱璇目光落她臉上片刻,仿佛終于回過了神,道:“我有什麽話,都可以跟你說嗎?你發誓不要告訴別人!”

梅錦躊躇了下,道:“殿下與我說的話,我自然不會叫第二個人知道。只是不曉得殿下想與我說什麽,方不方便叫我知道。”

朱璇道:“是關于我自己的事。”不等梅錦回答,又道:“……我心裏很是苦悶。我說叫你來給皇上看病,其實是想叫你來給我自己看病的。我……我身上有病……”

梅錦吃了一驚,道:“殿下哪裏不舒服?太醫看過了沒有?”

朱璇搖了搖頭,苦笑道:“我的病,父王……”他頓了下,“雲王不準我叫外人知道。我進京前,他還把我身邊那些服侍我的知道我這病的人都給殺了……我很難過,只是我卻救不了他們……他們一直服侍我,到最後還是我害了他們……”

梅錦沒有說話,聽見朱璇又徑自道:“你別怕,我絕不會害你的。我實在是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到了這裏後,我心裏更是苦悶,有時候甚至想着,我那會兒被你救了後,要是一直留在你那裏不回來,說不定日子過得也比現在要好一百倍……”

梅錦遲疑了下,道:“殿下何來這樣的念頭?如今您是儲君,天下事壓到您肩上,剛開始未免會有些力不從心,等過些時候,殿下便會如魚得水,再不會有這樣的念頭了。”

朱璇笑了笑,笑容卻比哭還難看,道:“你不知道,我其實并不想被接入宮中當這個皇太孫的。只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蜀王如今叛亂,勢頭正猛,我又沒有根基,太後為了扶持我,如今正商量着要立太子太保季家的孫女為皇太孫妃。我知道太後苦心,我也答應了下來。只是你不知道,我喜歡的不是女人……”

梅錦怔住了,見朱璇依然坐在床邊,神色頹敗地看着自己。

“……我是最近幾年,才漸漸覺得自己得了這病的。”朱璇繼續道,“上次我之所以被人捉走強行喂了藥,輾轉賣到雲南,就是自己偷偷跑了出來,想去散散心。出了那事,李東庭送我回了長沙後,我父王便不許我再外出了。後來朝廷出了變故,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會被迎入宮中成了皇太孫。太後對我期許甚高,從早到晚親自教導我的言行,大臣們表面對我恭恭敬敬,可我知道他們時刻都在盯着我的一舉一動,我片刻也不敢懈怠。這會兒太後又要安排給我娶親。離開長沙前,我父王母妃向我下跪,尤其是我母妃,痛哭流涕,她要我入宮後當好皇太孫,不能辜負太後和天下人的重托,只是我心裏越來越惶恐,我怕我做不到……”

朱璇停了下來。梅錦心裏多日的疑慮終于明白了過來。便上前些,輕聲道:“殿下,您不必擔心。您這不是病,而是一種正常取向。只不過少見了些而已。”

“但是……我父王責罵我……寡廉鮮恥……還……”他應是想起了雲王責罵的話,嘴唇微微顫抖。

“殿下,相信我,您真的沒問題。您原本就壓力驟增了,更不該因此而給自己額外施加壓力,增添思慮。”

“真……的?”朱璇定定望着她。

“是,”梅錦微笑道,“我是郎中,您務必相信我的話。”

朱璇仿佛舒了口氣,神色終于稍稍松懈了些,道:“今非昔比,我心裏清楚自己往後當做什麽,我也決心好好待那位要嫁我的女子。只是我……還是擔心娶親……我離開長沙前,我母妃安排了侍女……我……”

他的臉慢慢漲紅,露出羞慚之色。

梅錦見他這副樣子,便猜到當時應是不順。問了幾句,果然如自己所料,便道:“殿下,您既然叫我來給您看病,那就把我當郎中,不必有任何顧慮。您平日厭惡女子靠近您嗎?”

朱璇搖頭。

“那就好。您方才也說,當日您母妃還在門外安排了人等着去回話,我料你應是壓力過大所致的,你完全不必将那時顧慮帶到這裏。只要殿下你在心裏決定開始接受女子了,盡量多想些女子動人美好的一面,慢慢就能消除壓力。相信我,人的取向并非一成不變的。甚至,等哪天你遇到了一個能打動你心的女子,說不定你就愛上她,恨不得能和她厮守終身呢。”

朱璇望着梅錦笑臉,長長呼出一口氣,沉默片刻後,道:“聽你這麽說,我心裏終于覺得好多了,也踏實了不少。你要是沒別的事,先別急着回去,再留下來陪我些天,可以嗎?我……實在是想身邊有個能說的上話的人。”

梅錦道:“能為殿下分憂,原就是我本分。只是我并非宮中之人,如此留在宮裏,怕是不妥。殿下若應允,可否送我出宮?我便是回我娘家也是無妨。殿下若再要見我,召便可。”

朱璇似是有些不願,躊躇了下,終于道:“也好。那我明日派人送你回家。”

……

次日一早,朱璇如常那樣五更起身,立刻東宮前,吩咐太監晚些送梅錦出宮。天亮後,梅錦起身,收拾了東西,等着出宮時,卻來了個面生的太監,說是王太後那邊的,奉了懿旨而來,要梅錦前去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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