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六十七回

萬氏強打精神去往蜀王府,心裏如同堵了塊破布,連氣都不順了。到了王府門口,被人領進去,聽王府下人也叫自己“裴老夫人”,終于自覺十分體面,又擡頭挺胸了起來,最後被領進一間華屋,見滿屋子身穿華服通身珠光寶氣的女眷,中間坐着個四五十歲頭上戴滿珠翠的婦人,她一進去,無數只眼睛便齊刷刷向她看了過來,頓時自慚形穢起來,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聽領自己進來的說中間那個婦人便是王妃,急忙跪地納頭便拜。

王妃請人叫她入座。萬氏千恩萬謝坐了下去。

最近裴長青崛起迅速,連蜀王府的女眷也聽說了他的名字。請他母親來,不過是出于一時好奇。等親眼見到了萬氏,見她不過一鄉土老婦,唯唯諾諾,滿口奉承,便有些看不上眼,随意問了幾句也就不大理睬。萬氏卻絲毫不覺,入宴後幾杯酒下肚,人飄飄然起來,便抓住一切機會見縫插針地不停誇耀自己兒子,醜态畢出,滿桌人到最後都不下箸了,只看她手舞足蹈不停說話,萬氏自覺一輩子都沒這麽風光過,心滿意足。回來路上,思忖着且讓那個沒良心的梅氏再得意幾天,如今自家這麽風光,等兒子幫蜀王打下雲南,到了大事成就的那一天,莫說她嫁了個李東庭,便是嫁給天王老子,到時也不得乖乖就範聽憑自己擺布?如此想着,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氣終于通暢,又洋洋自得了起來。到家時天已經黑透,到了自己院子,往住的屋去,剛跨上臺階,腳下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了過去,重重跌了一跤。

這一跤跌的萬氏差點背過去了氣,撲在地上頭昏眼花,半晌也出不了一聲,直到身後丫頭仆婦手忙腳亂将她扶着坐了起來,萬氏這才終于緩過來一口氣,顫抖着嗚了一聲:“我的娘,可要了我的命……”聲音含混不清。

打燈籠的丫頭慌忙提燈來照,這才看到臺階上方地上竟然橫了一根平日用來挑燈籠的竹竿。再看萬氏模樣,驚叫了起來:“老夫人,你嘴巴全是血!”

萬氏坐起來後,當時只覺嘴巴麻木,舌頭也不靈活了,被丫頭提醒,摸了一摸,看見滿手的血,門牙似乎也崩掉了半個,驚恐叫了起來。邊上仆婦慌忙要擡她起來去請郎中,亂成一團時,白仙童聞聲跑了過來,見狀驚呼,柳眉倒豎,厲聲罵值院的婆子:“誰把竹竿這麽橫地上的?天都這麽黑了,就打這麽一盞燈照路,也不知道把走廊燈籠都亮起來嗎?家裏是沒燈油了,還是你們存心要害老夫人摔跤?”

值院婆子慌忙下跪辯解道:“白姑娘,這可真真是冤枉死我們了!起先晚上天一黑,走廊燈籠都是亮起來的。後來老夫人說家裏不用點那麽多燈籠,點了也是白點,光費蠟,不準我們點,我們也就不亮走廊燈籠了。這竹竿是挑燈籠的,原本一直豎在門角裏,也不知怎的就會倒在地上。今晚風大,許是被風給刮倒也不一定。求白姑娘明察。我們膽子再大,也不敢去害老夫人哪!”辯完也不敢起來,不住朝萬氏磕頭求饒。

萬氏跌倒後便頭暈腦脹,全身血似乎都往腦門沖了過去,這會兒還坐地上動彈不得,口中只哼哼個不停。

白仙童叫人把那婆子關到柴房裏去,聽那婆子哭天搶地喊冤枉,冷冷道:“等裴都護回來,你記着把自己的話說給他聽,怪不怪罪,全由裴都護說了算!”說完撇下婆子走到萬氏跟前,蹲下身扶住萬氏胳膊,抽出自己一塊帕子給她擦嘴巴上的血,一邊擦,一邊帶了哭聲道:“老夫人,您這又是何苦呢,高高興興出門,我還等着您回來給我說王府見聞呢!只為心疼那麽點蠟燭,這會兒卻把自己給摔成了這樣,家裏又不是點不起蠟。全怪我不好,早知道您眼神不好,拼着被您罵費錢也要叫人點燈籠的,您怎麽樣了,要是實在不好,我寫個信給裴都護,讓他回來看您?”

白仙童給萬氏來回擦血,動作大了些,萬氏嘴唇腫脹處反而更加疼痛,推開她手,閉着眼睛有氣沒力地呻-吟道:“我……沒事……長青事多……不好叫他分心……我……起不來了……你們擡我進去……”

白仙童慌忙叫兩個健壯仆婦擡了萬氏進屋,又打發人去請跌打郎中。郎中過來,檢查發現萬氏不但摔崩了門牙,一條腿也骨折了,當下上了膏藥打了夾板。送走郎中後,當晚萬氏疼痛難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夜無眠。白仙童衣不解帶地在邊上服侍。萬氏一呻-吟,她便落淚自責不已,哭的兩個眼睛都腫成了桃子,說恨不得這苦楚全換自己來受才好,如此一直折騰到了天亮,萬氏嘆息道:“人心都是肉長,有比較才知道誰好誰歹。白氏,你是個好孩子,比那只白眼狼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別怪我不擡舉你,你要怨,也就怨自己出身忒低了點,等我兒回來,我跟他說一聲,叫他給個你侍妾名分吧,也算是成全了你對我們老裴家的這份情意。”

白仙童感動的落淚紛紛,噗通跪在床邊,緊緊抓住萬氏的手,不住磕頭,哭道:“老夫人,您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活菩薩,我下輩子再給您做牛做馬,也報答不了您對我的恩情哪!”

萬氏被疼痛折磨了一夜,這會兒一張老臉泛着憔悴的青白色,半張臉都是腫的,見到白仙童這副感恩戴德的模樣,心裏湧出施舍後高高在上的一種滿足感,實在是太累,點了點頭,閉上眼睛慢慢睡了過去。

白仙童一直伺候在旁,直到萬氏睡了過去,才蹑手蹑腳出了她屋,回到自己房裏,從袖中抽出那條在辣子水裏浸泡過的手帕丢了,一下撲倒在床上,命從靜州一直跟過來的丫頭阿九給自己捶背,閉着眼睛,長長舒出了一口氣。

“白夫人,”阿九私下無人時,便一直這麽叫她,“老夫人那邊怎麽樣了?要不要告訴裴都護一聲?”

“擔心什麽,老東西命硬的很,一時還死不了。她自己也不叫我說。”白仙童慢慢睜開眼睛,嘴角噙着絲微笑,“你跟了我這麽久,一直都在受那老東西的氣,今日起,總算有安生日子過了。”

……

蜀王自起事至今,已有半年時間。原本在山南西道一帶占盡優勢連打勝仗,準備一鼓作氣攻下利州,再謀取梁州,繼而打通攻往京城的要道時,情勢突變。因李東庭部在劍南道發起進攻,來勢兇猛,蜀王軍隊接連失城,連重兵布守的嘉州也被攻占,蜀王不得不調遣大隊緊急去往劍南道救火,在山南西道的進軍步調便緩了下來。

月初,利州先被蜀王軍攻占,不過幾天,又被朝廷軍奪回。半個月前,經過一場攻城惡戰,利州終于再次落入蜀王之手。奪取利州後,為穩固形勢,蜀王并未下令立刻接着進攻梁州,而是命鞏固城防,原地待命。

攻城戰裏,拔下頭籌立了頭功的,便是最近勢頭無二的裴長青。整休待命時,原本利州刺史的府邸便成了蜀軍将領的行營。

十一月中旬的這日,裴長青接到了來自成都的嘉獎令。

從前一手提拔了他的那個姓胡的典軍,如今已經扶搖直上,被任命為詹事,為蜀王攻城掠地出謀劃策,因為能力出衆,頗得蜀王器重。此次利州告捷,由他親自來傳嘉獎令,除了他與裴長青的私人關系外,足也可見蜀王對裴長青的器重。

這一切,本是裴長青的奮鬥目标。從他那日紅着眼睛奮不顧身殺入重圍一戰揚名直到今天,他所夢想的,終于靠着自己,慢慢變的清晰了起來。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僅僅因為打傷了人便不得不蹲在破廟裏過夜好躲避官府通緝的裴長青。現在輪到他可以決定許多人的命運了。前程擺在了面前,只要繼續這樣一步步走下去,最後登上人生所能企及的最高峰,也并非遙不可及。

但是,這種地位迅速提升給他帶來的興奮和刺激,并沒延續多久。上個月,從他得知李東庭娶了梅錦的消息後,他心裏便一直如有蟲噬,日夜不得安生。嫉妒、憤恨、絕望、悲傷,他的心反複經受着一種複雜的連他自己也難以言明的情緒的折磨。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直放不下她。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一直不願意相信那個無論他做了什麽都肯包容着他的女子會真正抛棄他。當日她自請下堂,也只是一時氣憤。等她氣消了,她還會在那裏等着他。只要有一天,等他功成名就了,他再回去找她,說不定她就會原諒從前的一切,回到他身邊了。

但是現在,她被另一個勢高權重的男人給奪走了她。

一切幻想都破滅了。

……

當晚,裴長青陪着胡詹事行過夜宴,命人送喝的醉醺醺的詹事去睡覺,自己也回了房。

他的案頭,放了兩封信。

一封是來自蜀王的嘉獎令,另一封,則是此刻在成都侍奉着他母親的白仙童寫來的。

白仙童在信裏告訴他,他們的兒子健壯可愛,聰慧異常,人見了沒有不誇的,日後大了定是俊才。他的母親萬氏前些天去王府赴宴回來時多喝了些酒,走路不穩,不小心摔了一跤。但問題不大,她會細心侍奉她老人家,叫他不必牽挂。信裏還說,他母親因她日夜侍奉在側,很是感動,堅持要将她升為侍妾,但是她本人十分惶恐,并不敢奢望這些,只求這輩子能這樣伴在他身側便心滿意足了。最後讓他在外多加保重,雲自己會日日在菩薩前為他求平安,盼他早日回家相聚等等。

裴長青盯着信上娟秀的字體,一陣酒意翻湧上來,心裏感覺不到半點感動,反而有些厭煩,整個人悶躁無比,最後起身出去縱馬來到城門。

攻下利州後,全城入夜宵禁。守城校尉見他此時還來巡查,不敢怠慢,陪着走了一圈。

裴長青巡遍東南西北所有城門,掉頭打算回刺史府時,已是深夜。路過一條街道時,聽到前頭傳來一陣女子呼號聲,過去看了眼,見竟是自己手下一個軍官醉酒後闖進民宅欲行不軌,勃然大怒,翻身下去一腳将那軍官踢出門,抽鞭當頭夾臉地便打了下去。軍官見被主将撞到,倒在地上抱頭呼號翻滾懇求饒命,裴長青狠狠抽了他五六十鞭,又撲上去提拳一陣猛打,直到那軍官停止掙紮一動不動,胸中憋悶了許久的那口惡氣才算稍稍纾解了些。夜巡士兵聞聲趕了過來,見裴長青站在那裏雙目赤紅,臉上濺了血跡,狀如厲鬼,地上犯事軍官已經氣絕身亡,無不心驚,忙将死了的軍官擡走。

裴長青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一灘暗紅血跡,胸中狂躁終于慢慢平定下來。翻身上馬便往刺史府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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