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兩難抉擇

今年的北疆,冷得似乎比往年要早些。

不過是九月中下旬,竟然已經飄過一場小雪。

鐵甲銀盔的将士面無表情的忙着擡傷員,清理戰場,穿梭在攪天風雪裏,更顯北疆邊地的寒冷肅殺。

薄薄的雪掩蓋不住猩紅的血跡,因着氣候的嚴寒,就連鮮血也凝結成了暗紫的斑駁印記。

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的一衆将士剛剛松下一口起來。

明德皇後的噩耗和進位雁國公的聖旨一同到達,軍中一片嘩然。

北征軍裏許多都是葉域或者葉瑾的舊部,得知這個消息內心本就是不痛快的,加上北戎來犯,難免将心中不快發洩在戰場。

若不是北戎此時跟着湊熱鬧,或許他們不被從趕去東陲支援的途中突然調離,葉大将軍也不會……重傷不治……

北戎倒是沒想到大興的北征軍如此氣勢洶洶,猝不及防連連敗退。

大有再也無力反擊之勢,此番一場惡戰過後,近幾年來,北戎但當是不敢再造次。

營地主帳裏,葉瑾面無表情的坐在案前看着飛鴿傳來的消息,一聲不吭。

楊授和書逝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沒吱聲。

帳內的氣氛有些詭異的壓抑。

這是才收到的從長寧傳來的消息,可能是信鴿中途迷了路,耽擱了幾天才到北疆。

他們自然是不知道字條上寫了什麽了,可看葉瑾這神情,想必不是什麽喜訊。

顧卿言見他們二人是指望不上的,只好自己開口了,“子瑜兄……”

葉瑾擡眸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繼續盯着那紙條發呆,只是放在身側的手早就握成了拳,骨節泛白。

“叫淩飒進來。”聲音毫無感情基調,叫人捉摸不透究竟發生了什麽。

最近傳來的噩耗實在太多了。

顧卿言知道,葉瑾如今越是鎮定,心裏便越難受。他不想看見這個冷血無情的葉瑾,那個會偶爾失神,會表現喜怒哀樂的葉瑾,才是真的葉瑾。

剛才那一擡頭的輕瞥,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猶如深淵。

淩飒本就是葉瑾的暗衛,如今在戰場上也負責葉瑾主帳的安危,聽見葉瑾沉聲叫他,立刻掀開簾幕走了進來,跪倒在地。

葉瑾沒說話,抿着嘴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淩飒,眼神清冷無情。

“到底怎麽了?”書逝再也忍受不了葉瑾沒來由的不悅,嚷道。

帳內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葉瑾。

葉瑾将手中的紙條折好放在袖中,沒理會書逝,慢慢走到淩飒身邊,俯下身來與他平視,道,“阿濃離京了。”

他已經擊退了北戎,北戎元氣大傷,以現在的情形來看,已經攪不起什麽風浪,凱旋之期近在眼前。

可她卻離開了長寧,孤身一人來尋他。

如何尋到,若皇命令他班師回朝,她如何能尋到他?

他多想快馬加鞭趕回去見她,這個厲害的小姑娘,他的小妻子,他有些思念。

淩飒,你說過什麽來着?

淩飒聽言也是變了變臉色,不過很快将其掩蓋了過去,道,“夫人身邊自有……”

“報……營外有一姑娘,自稱青流,求見将軍。”帳外的傳訊兵的聲音打斷了淩飒的話,後者聽見這個消息,竟然一時間忘了繼續說下去。

葉瑾甚至沒聽完傳訊兵的話便已經掀開簾子閃了出去,徒留一室靜默。

書逝長嘆了一口氣,他一早便和何煦說過,秋景濃這女人,總有一天要成為葉瑾的劫難。

瞧瞧他現在,消息還沒确認,便這樣着急地沖了出去,若是別人使詐,要想傷他,恐怕也是易如反掌。

他若是清醒,此時便應該抽身離去,回到潋滟山不問世事,就像潋滟山歷任的山主,就像他師哥書邀。

葉瑾轉眼便到了軍營門口,層層把守外卻只見一個灰衣小厮,身上臉上都有些髒,想必是經過一番颠沛流離。

這是青流,秋景濃身邊最心忠的侍女,舞得一手好劍。

為什麽只有她一個?

門口的守衛見竟然是葉瑾親自出門查看,好不驚訝,立刻讓開一條路。

“阿濃呢?”

怎麽只有你一個人,阿濃呢,我的阿濃呢?

青流一見葉瑾,“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一貫堅強的聲音裏竟然帶着一絲哭腔,“小姐被劫了!”

五個字猶如五雷轟頂,葉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一聲在耳中翻滾,叫他幾乎站立不穩,險些摔倒,朝後退了幾步才勉強穩住,“你說什麽?”

什麽叫被劫了?

“小姐在華州被雲國驸馬溫緒劫走了,還請……公子快些去救她!”青流已是一臉的淚水,卻顧不得抹一下,“奴婢逃走時小姐還沒醒,想必馬車是朝着華都去了。”

青流清楚地知道,秋景濃之所以會被劫走,必然是被拿來威脅葉瑾的,她雖恨葉瑾叫她家小姐遭了此劫,可能救小姐的,也就只有葉瑾了。

“你進來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葉瑾做了個“進來”的手勢,扭頭往主帳走,卻腳步淩亂,一點沒有了平日裏的運籌帷幄。

剛一進主帳,葉瑾就發現帳內的氣氛有些不對。

楊授書逝都是緊鎖着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甚至連葉瑾進來都沒什麽大反應,想是陷進了思考裏,唯獨顧卿言一人,支着額角若有所思,一見葉瑾,便嘆了口氣。

“何事?”今日的事仿佛皆不是喜訊。

顧卿言揚了揚手上的信,道,“剛接到密報,長寧城變天了,寧王帶禁軍圍了皇城。”

什麽?

青流只覺得腿下一軟。

“長寧附近可還有可用兵力?”葉瑾蹙起眉毛來,慕子寒是蓄謀已久,正尋了這麽個他們皆在邊境的時機。

只怕不調兵回去,僅憑何煦一人之力,和朝中文官,并不能夠鎮壓下去。

顧卿言搖搖頭。

慕子寒在朝中本就有勢力,當初太子薨逝,慕子宸能夠即位,可以說全憑太子舊部的功勞,如今太子舊部皆在邊境,葉瑾若不此刻回京,慕子宸的皇帝位怕是坐到頭了。

“秋景濃呢?”書逝仿佛才緩過神來,朝葉瑾身後看了看,只看得一個灰頭土臉的侍女,卻不見那個嬌弱的秋景濃。

怎麽這樣巧……

紫色戰袍邊的手慢慢握成拳,葉瑾沉聲道,“阿濃被溫緒劫了去。”

他說過要好好地将她放在手心裏,護她一世長寧。

那時他沒有做到,這一次,不會了。

那是他的阿濃……

在場的幾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溫緒?

就是那個和兆王裏應外合篡了帝位的嘉信長公主的驸馬,溫緒?

事情這樣湊巧,叫人很難不想,這是雲國和慕子寒內外勾結的。

夫人和皇帝,愛人和忠君,岌岌可危,卻只能選擇一個。

書逝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若是從前的葉瑾,何至于陷入為難,必定是以大局為重。

就連當年亦師亦友的太子出事,他也能夠做到臨危不亂,将情感壓抑在理智之後。

只是這另一邊換了秋景濃……看看他方才走進來時淩亂的腳步吧。

“子瑜兄……”顧卿言再次開口。

葉瑾沉默了一小會兒,平靜地開口道,“去東陲。”

一顆心落在地上。

去東陲啊。

幸好他和她,還沒有站在對立的雙方……

顧卿言低頭去看袖口的一圈狐裘。

等我再回長寧,是不是我們就更遠了……

阿裳……

“給慕子寒傳個信兒,我幫他平定東陲之亂,只求阿璇的孩子毫發無損。”葉瑾冷淡的口吻似乎并沒有将當今的性命放在心上,“我雁國公府,寧朔候府,楊将軍府,顧府,須安然無恙。”

肅冷的語氣一轉,葉瑾轉過身來,冷聲道,“他若是不答應,大可以試試看。”

一室寂靜。

大興幾百年的歷史中迎來了皇權更疊最頻繁的一段時期,在這個時期中的每一個人都身不由己,跟随着時局跌宕不安。

唯有那幾個站在風口浪尖的弄潮兒,随波将浪潮玩弄于股掌之間,不曾被波及傷害。

史書将怎樣撰寫那一夜青石長街上的血流成河,葉瑾不會去在意,他或許有過濟世救民的理想,卻随着太子慕子宴的離去一同早早的飄向了遠方。

從那時起,這天下便已經再也不是他的理想,他還在繼續戰鬥,卻只是為了所愛之人,所珍惜之人和戰罷了。

家國天下,無非只是心中那一片柔軟。

或許他從來不是一個忠臣良将,他所做的一切,從來不曾為了效忠誰,全憑自己的心意利益而已。

當年慕子宸以此不願與太子一派為伍,卻萬萬沒想過,正是這樣的冷血無情,才能游刃于這個亂世。

亂世啊……

書逝甚至有這樣的錯覺,這個大興,恐怕就要迎來它的末路,一個繁華興盛了幾百年的王朝,早已經是危樓高懸,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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