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立後

太後在袖子裏摸了摸,什麽都沒摸到,又摸上盤起的烏發,她烏發間只插着一支白玉簪,摘不得。她索性奪了太上皇手中的油紙傘,朝下面的戚無別砸下去。

“好哇你,這才登基半年就想着立後。再半年是不是要選秀?再三年是不是要後宮三千佳麗了?”太後生氣地伸出五指,“五歲,你才五歲!現在就想着這個,豈不是要往昏君的路子上走!”

太後是被太上皇嬌養着長大的,就算已經身為人母,她生氣的時候氣勢也不太足,帶着點嬌态。

“不會有後宮三千佳麗,這宮中日後只會有皇後一人。”戚無別稍頓,“俗言,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兒身體裏流着父皇的血,自然效仿之。”

一直沒說話的太上皇這才輕笑了一聲,明白兒子這是在向自己求救了。不過他倒不想摻和進母子的對話裏。他打了個響指,瞬息間有一道人影悄聲竄上屋頂,将一柄傘遞到他手中,又迅速退下。太上皇将傘撐開給太後遮陽,悠哉地翹起長腿。

不過戚無別說了這話之後,太後倒是臉色稍緩。她看了眼身側的太上皇,又審視了戚無別好一會兒,才問:“聽你的意思這皇後的人選已經有了?”

“殷四。”

想起剛剛看見的那一幕,太後沉默下來。戚無別忽然說到立後讓她太意外了,她要好好考慮一番。殷覓棠的乳名都是她起的,她自然是喜歡這個孩子的。可是殷覓棠實在是太小了,不過剛剛懂事的年紀。從母親的角度,太後沒有把握殷覓棠長大以後會不會是個健健康康的好姑娘,能不能承擔起皇後的位子。從魏佳茗閨中密友的角度,太後也要認真想一想,現在就把事兒定下來,會不會害了一個才四歲的小姑娘。

“急什麽急,再說罷!”太後推了一下太上皇,要從亭頂下去了。她自己下不去,要讓太上皇帶下去。太後是想去碧水樓看望殷覓棠,也順便向小姑娘探探話,起碼要知道殷覓棠讨不讨厭小皇帝。

戚無別瞧出來太後是在考慮了,這就行了。他是皇帝,大可直接聖旨一道。只不過他畢竟困在這個五歲的身子裏,若真這麽做,恐怕要有非議,對殷覓棠也會不好。而若是太後以定親的名義下懿旨,便會解決很多麻煩。

太後趕到碧水樓的時候,殷覓棠剛換好幹淨的衣裳。太後坐下,将殷覓棠拉到身邊,溫柔問她:“小糖豆兒,你覺得皇上是個怎樣的人?”

“厲害!好厲害的那種!”殷覓棠豎起大拇指,小眼神兒卻飄到了一旁小幾上的盒子。盒子是太後帶過來的,裏面裝着太後這次從肅北帶回來的糖果。這糖果,殷覓棠之前吃過一次。很甜很香也很脆,她很喜歡。所謂物以稀為貴,因為不常吃,就無形中變得更好吃了。

太後瞧出來了,抓了塊糖果塞到她手裏,問:“皇上哪裏厲害?”

“知道好多東西,和別人都不一樣!”殷覓棠嚼着嘴裏的糖果,咯吱咯吱。

太後想了想,又問:“那你覺得皇上有什麽缺點?”

“他是皇上,不能說。”殷覓棠搖頭,嘴裏繼續咯吱咯吱。

“無妨,他是皇上,也是我的兒子。與我說沒關系,沒人敢怪你。”

殷覓棠把嘴裏的糖果吃完了,舔了下嘴角,吞吞吐吐地說:“不愛說話,不愛笑,大家都怕他……”

太後點點頭,思索起來。

殷覓棠望了太後一眼,偷偷又從錦盒裏拿起一塊糖果塞進嘴裏,繼續咯吱咯吱。

“那你喜歡皇上嗎?”

“喜歡。”殷覓棠點頭,“是好人我就都喜歡呀。”

太後換了個問法:“那小糖豆兒想不想一直陪在皇上身邊?”

“李中巒一直陪着他呀!”

太後笑了。她算是明白了,這趟算是白跑了。這孩子還太小了,根本就什麽都不懂。她溫柔地望着小姑娘嚼着脆脆的糖果,白白的軟腮一鼓一鼓的。

“慢慢吃。”太後見她吃完了,又遞給她一塊。

陳媽媽進來禀告小紅豆兒身邊的四個宮女過來送東西。原來是小紅豆兒忽然來了興致要插花,一口氣插了好幾瓶,就讓四個宮女一人抱着一瓶送過來給殷覓棠。

“好看!好看!”殷覓棠抱着大大的花瓶高興地不得了。

“慢着點,別摔了。”太後彎着腰,探手扶着花瓶的底部,擔心小小的殷覓棠一個抱不動就砸了花瓶。花瓶摔壞了自然是小事,可別傷了殷覓棠。“準備擺到哪裏?”

“唔……”殷覓棠轉頭打量屋子,開始合計起來。她将重重的花瓶交給陳媽媽接着,在廳中和寝屋裏找地方擺放這四瓶花。

太後瞧着殷覓棠高興地幾間屋子竄來竄去的樣子,笑起來。她起身想要離開,忽然注意到牆上挂着一幅芭蕉圖。這芭蕉圖着實奇怪,這邊的芭蕉像小孩子的塗鴉,那邊的假山卻筆力蒼蒼。

“這芭蕉是你們姑娘畫的?”太後詢問陳媽媽。

“不是。”陳媽媽剛想細說,殷覓棠在隔壁的房間喊她。

太後道:“你去吧,別讓她摔着。”

陳媽媽應了一聲,匆匆趕過去。

伊春擡起頭看見太後一直望着那副芭蕉圖興趣不減,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太後娘娘,這副芭蕉圖是皇上和公主一起畫的。”

太後已經隐約看出來這畫上的假山是戚無別畫的,倒是沒想到芭蕉是她女兒畫的。太後随口問:“怎麽挂在小糖豆兒這兒。”

“是殷四姑娘主動跟公主要的。”

太後望着這副芭蕉圖慢慢皺眉。殷覓棠要這副畫做什麽?會不會是因為這畫上的假山是戚無別畫的才要來?

伊春不知道太後的心思,見太後皺眉只以為她心中不悅,忙趁熱打鐵,笑着說:“殷四姑娘活潑可愛,和公主關系也十分好。”

太後的視線這才從芭蕉圖上收回來,看向伊春,随口問:“這段日子,小糖豆兒經常到公主宮中玩嗎?”

“回禀太後娘娘,殷四姑娘是時常進宮拉着公主玩。前一陣子芭蕉園剛修好的時候,殷四姑娘還拉着公主去玩了大半日。那幾日公主身子弱,奴婢們怎麽勸都沒勸住,最後公主竟是在芭蕉園裏昏倒了。”

小紅豆兒上次昏倒的事兒,太後自然是知道的。她随手擺弄着一支鶴望蘭,聽着伊春的話,逐漸聽出不對勁的地方來了。她瞥了伊春一眼,問:“看來公主很聽殷四姑娘的話?”

伊春抿嘴一笑,說:“殷四姑娘嘴甜。”

伊春今年十一歲,在小紅豆兒身邊很久了,是個機靈的宮女。小紅豆兒身邊嬷嬷比較多,宮女的年紀都不太大,這個伊春算是宮女裏面說話算數的。

太後想說什麽,最後又看了伊春一眼,什麽都沒說,離開了碧水樓。剛一出屋,她擺擺手,身後的宮女湊過來,她笑着說:“把那個宮女剛剛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轉述給皇上。”

“是。”宮女領了令,匆匆趕去淩天宮。

太後望了一眼天際,似要下雨了。陰沉的天氣總是能讓她心情很好。她那兒子不是想讓殷覓棠當皇後嗎?她倒是想看看戚無別怎麽處理這事兒。

第二天,晉江閣裏的女孩子們下了課。殷覓棠早早将東西收拾好。

“走呀,去看二哥哥騎馬。今天是他們第一次上騎術課呢!”小紅豆兒拉住殷覓棠的手。

其他幾個小姑娘也都在讨論着男孩子的第一堂騎術課,她們約好了一起去看。不出意外,這群小姑娘們日後也是大多不會去學騎馬的,所以就對男孩子們騎術課格外感興趣。

“我不能去,有別的事兒。”殷覓棠搖搖頭。

戚如歸正在和韓晉、稽昭等幾個伴讀說話,聽見殷覓棠的話,他急忙從桌椅間跳過來,問:“你有什麽事兒不能往後推推!去看我騎馬!”

被戚如歸這麽一喊,廳中的孩子們都望了過來。

殷覓棠拽了拽頭上綁着小揪揪的綢帶,不好意思地說:“我要去給皇帝磨墨。”

“皇帝哥哥為什麽讓你去磨墨?”

殷覓棠偷偷看了一眼慕容遇見,緊緊抿着嘴,她可得保守和皇上的秘密,不能說。

“你說話呀。”小紅豆兒搖了搖她的手。

“說、說好了的……”殷覓棠聲音小小的。至于原因,打死她也不肯說。

“不去拉到!”戚如歸不耐煩了,他悶悶地哼了一聲轉頭和幾個男伴讀往外走。

殷覓棠張了張嘴,卻還是沒有喊住戚如歸。她不想戚如歸不高興,可是她不能說話不算話……

殷覓棠往淩天宮走,其他幾個小姑娘則是相伴往晉江閣後面的馬場去。韓韶華和林若儀走在最後面,她們兩個看了一眼殷覓棠的背影,然後相視而笑。七歲,是已經懂很多道理的年紀了。不過到底是相府裏出來的姑娘,情緒藏得好。

殷月妍不懂韓韶華和林若儀的想法,她只是嫉妒,嫉妒殷覓棠居然可以親近皇上。

殷覓棠趕去躬清殿的時候,戚無別正召見幾位大臣商量修訂律法之事。殷争也在這幾位大臣之中。

“……臣以為,這奸.淫之罪應該重罰,尤其是奸.淫.幼.童更該斬立決。”一員大臣說道。他說完反應過來陛下不過五歲。

戚無別嚴肅說道:“斬首太輕,當處以極刑。震懾與畏懼并重,方能真正止惡。”

他再一擡頭,就從開着的門,看見殷覓棠正從遠處走來。恰好這邊的事情談得差不多了,他便讓幾位大臣告退。

殷争走到外面,一眼就看見自己的女兒。殷覓棠也看見他了,急忙扯着裙子跑過來,撲到殷争腿上,“爹爹!”

殷争蹲下來,問:“怎麽跑到這裏調皮了?”

“找皇上。”

“皇上事務繁忙,不能随意叨擾。去找晉江閣其他的孩子玩兒。聽話。”殷争說。

殷覓棠不知道怎麽解釋,她皺着眉,說:“皇上找!”

這下,連殷争都皺了眉。

李中巒急忙走過來,笑呵呵地說:“殷大人,皇上請殷四姑娘進去。”

殷争點點頭,囑咐了女兒兩句,才讓她進去。他站在原地望着女兒走進躬清殿,走到戚無別面前說話,戚無別臉色如常,殷争才略放心。其他幾位大臣已經離開,他也不宜久留,又看了女兒一眼,才離開。

殷覓棠是履行承諾來給皇上磨墨的。

她挽着袖子,努力回憶娘親給爹爹磨墨的樣子,跟硯臺做鬥争。墨真黑,殷覓棠一圈一圈重複着磨墨的動作,腦子裏卻在想騎術課的事兒。

他們是不是已經騎上小馬了?小紅豆兒他們是不是坐在亭子裏吃果子?一定很好玩。她也很想去看呀,她想見見小馬,還想抱抱小馬。而且如歸哥哥好像不高興了……

殷覓棠越想嘴巴撅得越高。她不僅走神了,連硯中的墨汁噴濺出來,都沒注意到。

戚無別偏過頭,眼睜睜看着書卷上落下幾滴墨點。戚無別再一看殷覓棠,不由笑了。殷覓棠白白的小手被墨汁染得黑烏烏的,而且墨汁也濺到了臉頰上兩滴,其中一滴濺在她噘起的唇上,她無意間舔了舔嘴角,弄得滿嘴都是。

“墨汁好吃嗎?”戚無別問。

“吶?”殷覓棠茫然地擡頭,對上戚無別溢滿笑意的眸子。下一瞬,她猛地睜大了眼睛,驚呼:“給皇上的書弄髒啦!”

她慌忙用手去抹,結果她手上的墨汁全蹭到書卷上。書卷上本來只是有幾個小小的墨點,被她這麽一蹭,污了一大片,染蓋了書卷上原本的字跡,看不清了。

殷覓棠慌忙舉起手來,慌慌張張地向後退了兩步,眼睛已經紅了。

“沒事,這書還有一本。”戚無別将書卷放到一側,讓李中巒準備水和帕子。李中巒應着,多看了一眼桌上被染髒的孤本,肉痛地出去吩咐宮女打水。

宮女很快端着溫水進來。

“能自己洗手洗臉嗎?”戚無別笑着問。

“嗯嗯……”殷覓棠小聲應了兩聲,小步挪過去,抓起玫瑰胰子仔細洗手。她把手洗幹淨了,乖乖地望向戚無別:“洗好了。”

“還有臉上。”戚無別道。

殷覓棠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在殿內四處張望了一圈。戚無別了然,知道她在找鏡子。

“過來。”

“皇上,你這裏有銅鏡?”殷覓棠走過去。

“有。”戚無別扣住她的手腕,忽然湊過去,他離她很近,兩個人的鼻尖兒幾乎相貼。

殷覓棠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兒。

“看到了嗎?”戚無別問。

殷覓棠又一次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終于在戚無別黑如曜石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小花臉。她一下子笑出來,又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臉,跑回銅盆前仔細洗臉。

她洗完臉,抓起宮女遞過來的棉帕擦臉上的水漬。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戚無別已經站在了她身邊。戚無別說:“走罷,朕想去看看騎術課。”

殷覓棠的眼睛像夜幕裏薄霧吹去後的星,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皇上,原來你想去看騎術課呀!哇,我也想去!”

戚無別從匆匆趕來的宮女手中接過一件他的九龍玄黑鬥篷披在殷覓棠的身上。殷覓棠搖搖頭,說:“皇上,我不冷。”

戚無別垂眼,仔細将她胸前的系帶系好,兩條帶子垂下相同的長度,道:“馬場有風。”

“那皇上怎麽不穿?”殷覓棠問。

“不冷。”

殷覓棠歪着頭想了一下,故意學着戚無別的語氣,沉沉地說:“馬場有風。”

戚無別妥協,吩咐宮女再去偏殿拿一件鬥篷過來。殷覓棠這才滿意,彎着眼睛沖戚無別笑。戚無別看着她臉上的笑容,也略揚起嘴角,他擡手,将她下巴沒擦淨的一滴水漬抹去。

最終,戚無別在殷覓棠的執意下,穿上一件和她一樣的鬥篷。

殷覓棠跟着戚無別走出躬清殿的時候,明黃銮輿已經候在外面了。

李中巒彎着腰,恭敬地說:“陛下,殷四姑娘的小轎馬上就到。您是先去,還是和殷四姑娘一起稍候?”

“不必了。”戚無別踏上銮輿,轉身朝殷覓棠伸手。

殷覓棠正好奇地打量着黃明的銮輿呢,她以前只遠遠見過,覺得很是漂亮,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麽近見到呢。

她想将手遞給戚無別,卻有點顧慮。她好奇地問:“除了皇帝,別人也可以坐銮輿嗎?”

“你可以。”

殷覓棠這下子放心了,高高興興地将手遞給戚無別,爬上銮輿。她還沒坐下就被銮輿頂垂下的八個金鈴铛吸引了注意力,每一個金鈴铛上都雕刻着不相同的翔龍圖案,惟妙惟肖。殷覓棠晃了晃最近的那個翔龍金鈴,金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來。

“真好聽!”殷覓棠又搖了一下。

戚無別托腮看她,說:“喜歡就摘下來拿去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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