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荒夜潮汐
肖若飛覺得自己真生病了。
自小跟肖燦星争戰各國電影節,走紅毯,拍照,他早已練就金剛不壞之身,無論怎樣吵鬧的場合,都能一副水來土擋紋絲不動的作風。唯有今天,在普普通通的片場食堂裏,他覺得吵,入耳的聲音都是沾滿病毒的針,刺得頭蓋骨發脹。
他不想待在這個地方。一秒都不行。
肖若飛猛地起身,頭暈目眩,踉踉跄跄往外走。剛才吃掉的食物偏偏也和他作對,如洩閘洪水往嗓子眼湧,他還沒走出食堂,就狼狽地吐了一地。
旁邊有人發現了異樣,跑到他身邊悉心詢問,他張開嘴,只剩聲帶撕裂地疼。
這他媽的簡直活見鬼。
出門前明明量過體溫,不多不少正好36度,現在怎麽就燙成一塊炭,連呼吸都能燒開水。肖若飛推開身邊的人,給自己清出一條道,拖着僵屍般的步伐往回走。
走到半截,肖若飛還是覺得吵。他仔細一看,那不是自己的幻覺,是現場真的聚了好多人,有人拿手幅,有人拿燈牌,幹脆還有等身挂軸,吵得天都要翻了。
所有的應援,無一例外指向同一個名字,顧春來。
他見無數顧春來在面前飄,有畢業不久剛登上舞臺的時期,有讓顧春來在話劇屆站穩腳跟的《暮春早秋》、《失敗與榮耀》時期,有《雙城》時期,還有更多的是最近。那些顧春來被液化、增白、抛光、放大,打印在平面上,失去棱角,失去起伏,近乎失真。
肖若飛不喜歡,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他下意識想趕走這一切,剛揮手,就被人握住。
“哥,你病了。”張一橙難得嚴肅,“咱回去休息。”
“這群人……幹什麽的!”肖若飛有氣無力,終于吼出聲。
張一橙眉心擰成曲折的川,猶豫之下,小聲開口:“都是小顧老師的粉絲。”
“粉絲,粉什麽絲?醋溜的?紅燒的?玻璃粉?好吃嗎?能好吃嗎?”肖若飛臉煞白,語氣再兇,也沒往日氣勢。
見狀,張一橙趕忙捂住肖若飛的嘴,連扯帶拽,拽回房,關上門,才仔細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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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些都是顧春來的粉絲,《雙城》開播後,就零零散散有人出現在片場,遞禮物送花,不過都被保安和張一橙勸回去了。不知為什麽,今天突然多了許多,感覺後援會出動了似的。
肖若飛聽得迷迷糊糊,想指示對方和新媒體運營那邊确認一下,可他碰到枕頭,三秒之內便昏死過去,不知春秋。
在夢裏,肖若飛突然回到自己二十一歲的夏天。
那年景城的風特別大,無論晴雨,一直暴烈地吹。顧春來的衣服偏大,總被吹得前襟鼓脹,衣角亂飛,偶爾還會露出一截奶糖色的腰,精瘦,沒一絲贅肉,不太明顯的肌肉線條從後背延伸到腰窩,最後偷偷藏進褲腰裏。
肖若飛覺得煩,煩對方總是不好好穿衣服,就偷偷拍下來當證據,被發現一次就罰一枚硬幣,放到小豬撲滿裏,什麽時候放不下,就拿着一起去喝酒。
那時他們正準備肖若飛的畢業作。
最開始讨論拍哪種題材時,顧春來想都沒想,提議拍愛情戲。當時肖若飛特驚訝。認識三年了,他從沒見對方為誰心動、為誰生氣,表情也一直是清淡溫柔的,貌似與愛無緣。他覺得有趣,試探過顧春來幾次,看對方底線在哪兒,可顧春來只是順着他,陪他鬧陪他笑,其餘也沒過多的動作,反倒搞得他更好奇。
更好奇,就更想多看一點。多看一點,小豬不知不覺沉得抱不動了,再也吃不下一枚硬幣。
那一夜他們吹了一打啤酒,二人醉醺醺回到家,借着酒勁,手
比腦袋更向前一步,頑劣地碰到不該碰的地方。那晚降溫,天很涼,窗子裏吹來的風帶着加冰的鹹檸汽水的飒爽,脆生生的,但這兩個人偏偏弄得對方一身汗,浸到糖漿裏,黏得化不開,好似兩條垂死掙紮的魚,相濡以沫。
後來天亮了,夜晚的潮汐、隐秘與沖動只能屬于夜晚,無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都懂,便平靜地好似什麽都沒發生,繼續寫劇本,繼續走遍景城的大街小巷,繼續假裝約會,假裝牽手,假裝體驗別人故事中怦然心動的瞬間。
唯有心裏有一根弦,緊得發疼。
疼得要斷掉。
疼得肖若飛陡然墜出夢境。
肖若飛知道現實根本沒那麽美。
就算被子壓得人喘不過氣,他還是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如置冰窟,眼皮灌鉛似的擡不起來。半夢半醒間,他聽到熟悉的聲音詢問他感覺好點沒,需要什麽,想喝水還是想吃東西。
他說要水,要吃面,那人答了句好,聲音漸行漸遠,他連忙扯開嗓子,喊了句,我還要你。
可話說出口,肖若飛就覺得自己太可笑。
聲音的主人正在跑宣傳,加班加點,不分晝夜,忙得四腳朝天,連語音或視頻的時間都沒有。他只能靠一條條微信的文字,拼湊出這個人近況的點滴,不生動,不立體,比印在粉絲應援物上的圖還要蒼白。
可他們之前明明不是這個樣子。
想到這裏,肖若飛硬是撐開眼,眯起一道縫。從縫隙看過去,他怎麽也料不到,夢一般的想象居然成了真,那雙熟悉的眼睛真的在面前飄。
他脫口而出:“春來,你回來了?”
對方一言未發,給他拿來杯水,送到嘴邊,他喝了一口,咽不下去,嗆得哪裏都是。那人連連咋舌,試了兩次,還是不行,他正準備将頭再擡高些,雙唇忽然被堵住。
溫熱柔軟的溪流淌進他嘴裏,淌過灼燒的咽喉,淌過熾熱的食管,最後流到他心上。他滿足地舒了口氣,輕輕睜開眼。
“今天,不是拍七八本雜志?怎麽回來了?”
對方沒回答。
肖若飛定睛一看,面前的人根本不是顧春來,而是白雁南。
白雁南離他很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有喜怒哀樂,沒有愛恨情仇,像斷掉發條的布娃娃,偏偏不像平時的他自己。
肖若飛連忙改口:“最近還忙?”
白雁南呆愣良久,答非所問:“你又把我認錯了。”
肖若飛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硬着頭皮講:“我好像生病……”
“你不是好像!”白雁南驟然拔高聲音,連房頂都能掀翻,“你知道你燒到幾度,又睡了多久?!”
肖若飛自知沒有發言權,只好乖乖應:“不知道。”
“40度6,睡了整整一天,這剛下去點。大夫說你症狀早有了,但一直沒采取措施,還疲勞過度,才會病這麽兇。你傻了嗎?身體不對勁都感覺不到?!”
“我一直有量體溫,不信你看。”肖若飛抄起桌上的溫度計,放嘴裏一按,幾秒種後,上面數字剛剛好36,“多正常,沒事兒了。”
“沒事兒個屁!你的體溫計他媽的是壞的!”白雁南塞嘴裏,最後出來一樣也是36度,“你試試這個!”
肖若飛不說話了。這回他體溫是38度7,标準高燒。他安靜地往上拽拽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一雙眼睛,也不知該不該看對方。
他不傻,剛才發生了什麽他一清二楚。那麽尴尬的狀況,避而不談或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肖若飛伸出手,越過白雁南 ,拿起桌上水杯,一飲而盡,然後悄無聲息地轉移了話題:“你怎麽又來了?”
“從你這兒把佛請走,不得給你送回來?我要繼續拽着他,你非得跟我絕交不成。”白雁南雙眼投向遠方某一點,視線失焦,“我算着,沒他的鏡頭你們快拍完了。現在就等他繼續拍攝,對吧?”
肖若飛點點頭。
當初白雁南來遞簡歷的時候,要走了完整的劇本。他清楚肖若飛的習慣,也清楚他的拍攝流程和進度,大概時間總能估得八九不離十。
“影響你們拍攝對我沒任何好處。”
“是嗎?不影響我們拍攝,不影響我們拍攝,你還執意拽走春來?!”
見肖若飛生氣,白雁南一點也不着慌:“你自己安排失誤。如果開始就像現在這樣安排,還有問題嗎?”
“開始就這樣安排?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幾天是什麽日子。”肖若飛說太多話,嗓子又開始暗啞,眼卻在噴火,“《雙城》上線時間,你以為我不知道?避開你們宣傳,你以為我不知道?不影響我們拍攝,說得好聽。我這麽排拍攝計劃的原因,你不知道?!”
“知道啊,我當然知道,陪他燒了三年紙我能不知道?”白雁南低下頭,拔淨拇指周圍的倒刺,才繼續講,“這幾天是他外公的祭日,對吧?”
說完,他擡起頭,表情仍舊平靜,但視線中分明多了一絲戾氣。
肖若飛顯然氣上頭:“既然知道,為什麽……”
“顧春來是一名專業演員。”白雁南胸有成竹,不緊不慢地吹淨他精致的指尖,“他需要在任何時刻保持專業精神。只要他有口氣,能站着,能說話,他就能演。怎麽,你怕春來在外公的祭日演死人的戲,聯系到自己的過往,情緒崩潰?”
“你……!”
“你這樣特地不讓他在某一天演某場戲,是害他。”
肖若飛繃緊身體,眼似獵鷹,面對姑且能稱作前男友的人,看不出絲毫往日情分:“我告訴你,白雁南,演員是刀,要磨,要燒,要捶打,否則不鋒利。但用太過,會斷掉。”
白雁南看着他,止不住放聲大笑,笑容可怖:“你說我?你好意思說我?瞧瞧你肖若飛,有多道貌岸然。你告訴我,你寫《說學逗唱》的劇本時,根本沒想到顧春來,根本沒有拿他的身世做文章?那片中感情受挫、親人離世、事業不順的周小茶到底是誰?!我告訴你,春來要真演到崩潰,錯不在我,在你!”
他們像兩把出鞘的劍,懸在空中,一觸即發。
這時,門突然吱呀作響,開了又關。顧春來刷進屋,手裏舉着巨大的餐盒,對坐在床上劍拔弩張的二位說:“面來了,趁熱吃。是西紅柿雞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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