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泣不成聲
肖若飛記得,大一那年秋天,集中供暖時,他們宿舍樓供暖系統出了點問題,背陰那一面的暖氣将将燒到不冰手的程度。這可苦了525的四個人,晚上回到宿舍,到處冷得像冰塊,坐不得站不得,只好灌飽熱水袋,塞到被子裏,然後去對門向陽面的520蹭暖氣,順便一起趕作業。第一學期有兩門基礎課,中國電影史和電影賞析基礎,表演系和導演系都要修,加起來上百號人烏泱烏泱擠在階梯教室裏,不管冷暖,足夠人昏昏欲睡。教授似乎也看透這點,跟抽陀螺似的使勁抽他們,每節課必點名,作業堆成山。
就算這樣,某天在520拉片的時候,肖若飛聽顧春來悄悄跟白雁南說,自己明天一大早要出門,如果第一節 課前趕不回來,讓白雁南幫忙喊個道,晚上請他吃飯。
肖若飛以為自己聽錯了。平時又乖又聽話、上課從來和和優等生白雁南坐第一排正中間的顧春來,居然在門禁時間擅自離校,而且上課時間可能趕不回來。
這可嚴重違反了校規。
他像是抓到對方小辮子似的,突然來了精神。
軍訓時他剛被顧春來将了一軍,雖然那之後二人能和平相處,但那家夥時不時蹦出個冷笑話,甚至還趁着熄燈後給他發鬼故事,經常吓得他半夜從床上蹦起來,磕到房頂,然後被臨鋪抗議。
這個仇,肖若飛可是記了好久,現在總算有機會得以伸冤。
那天肖若飛特地定了個鬧鐘,三點半就悄悄起床,迅速準備好,耳朵貼門,待對面有了動靜,他戴上帽子眼鏡,裹緊圍巾,假裝經驗豐富的偵探,跟在顧春來身後。
顧春來手裏提着不少東西,步伐飛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這條路肖若飛熟,走下去就到附近的公交總站,但他從未在這個時間走在景城的街道上。原來有那麽多夜歸人,也有那麽多早早清醒的靈魂,他就像條随波逐流的魚,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跟着顧春來走了一路,最終停在特47的站臺前。
肖若飛沒坐過“特”字頭的公交,感覺稀罕,湊近時刻表,一站站往下看,它将開出城,開過旅游區,大概一個多鐘頭後,抵達終點站。
龍香陵園。
他猛地想起,軍訓時那個月光正好的夜晚,顧春來跟他提過一句的家庭情況;也想起白雁南蹭跟他講,表演一班的導員私下跟520的人提過,說顧春來情況特別,某些時候學校會給他開綠燈,希望他們能理解。他再一看日歷,今天是農歷十月初一,冥陰節。
肖若飛突然覺得自己莽撞荒唐,打算偷偷溜走,轉過頭,發現顧春來的視線不偏不倚,剛剛好落在他身上。
這可是插翅也難飛,就算名字裏帶“飛”字都不行。
他只好硬着頭皮迎上去,跟對方打招呼。顧春來視線滾了幾圈,微微點頭,沉默不語。肖若飛這才看清,袋子裏有紙錢,有蘋果,有一聽酒,還有食堂的餃子。昨天晚上對方去便利店買東西的時候,和平時沒什麽不同,肖若飛見他挑的蘋果又大又紅,還蹭來吃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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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他腸子都要悔青了。
“祭品一部分留給他們,另一部分活着的人要吃掉,”顧春來突然開口,“保佑活着的人今生今世幸福安順長命百歲。”
肖若飛沒反應過來,滿面疑惑,不自覺走得更近些。
“昨天晚上你吃的蘋果是保平安的,不會招鬼。”顧春來的聲音分外平靜。
“不不不,”肖若飛發現對方解讀錯了,“搶了他們的蘋果,不好意思。”
“沒關系,”顧春來說,“本來就打算回去之後把蘋果分給你們。這個是今年剛下來的國光,好吃的。”
肖若飛低着頭,像打碎花瓶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說:“那,提前吃掉一個,還夠不夠?”
“夠,兩個就夠。”說着,顧春來從袋子裏拿出蘋果,咬了一口,接着遞給肖若飛。汁水和果香混在充滿塵埃味道的空氣中,連帶顧春來發紅的指尖,明晃晃闖進肖若飛的視界。
肖若飛忘了拒絕的姿勢,頭腦發怔,全靠身體反應,接過蘋果,印着顧春來的齒痕,也咬下去一大口。這蘋果甜得很,無論怎麽嚼,還有果實馥郁的香氣。他一口接一口地咬,最後嘴裏撐不下,快溢出來,才将滿口碎渣吞下肚。
留在嘴裏的味道,竟然苦得發澀。
現在想想,肖若飛覺得,顧春來似乎一直是這般冷靜自恃的模樣。他幾乎不主動提起家人,就算提起,也就三言兩句随意帶過,好似講昨天的天氣今天的交通和明天的晚飯計劃那般自然。普通人眼裏重如泰山的生老病死,在他那裏就如進食飲水一般普通。
但肖若飛猜,顧春來心裏一刻都不曾忘記。
就算他竭力淡定豁達,就算他已習慣,就算他演技高超到能騙過所有人,以至于将他自己都完美騙過,肖若飛也明白,顧春來只是不說。
不說就可以不在乎,不提及就可以假裝不存在。就算傷口血流成河,一旦習慣,只要不碰觸,就能假裝沒那麽疼,繼續忍耐着繼續前行。
可傷還在,血還流,一不小心就可能感染潰爛,留下疤痕,甚至危及生命。
顧春來笑着對他說“我不怕”的瞬間,他忽然想帶對方走。
但他也只能想想。肖若飛當然清楚自己是怎樣的身份。站在那個位置,他根本沒有任性的資本。
他想過改劇本,但沒真正意義上經歷過死亡。寫劇本的時候,他試着把重點放在前面,比如父親自诩一家之長卻拖累妻兒,在這一刻得以解脫,卻因為疾病無法表達出心底的愛;比如母親送走愛人,依依不舍;再比如,叛逆的兒子終于和父親達成和解。
這個基礎上,就算改,他也無從下手。
只能邊拍邊看。
距離拍攝還有一個鐘頭的時候,顧春來想再看遍劇本,獨自醞釀情緒。就算再擔心,他們現在也是制片人和演員的身份,肖若飛只好千叮咛萬囑咐,然後乖乖離開,去到拍攝現場。
不一會兒,兩位年長的演員也到了。
平時黑黢黢的棚裏,現在完全變成了醫院的模樣。米白色的牆,米白色的鐵制支架,冰冷的儀器插滿毫無生氣卻流淌着救命液體的軟管。飾演周小茶父親周逸君的胡自生老師按照劇本要求,先行一步躺在床上,道具這邊連好管子和呼吸機。肖燦星則在旁邊的椅子落座,身體前傾,眼神裏的焦慮與最後一絲脆弱的希望來回交替。
開拍前五分鐘,顧春來如約獨自出現。他幾乎變成了周小茶的模樣,仿佛剛接到電話,一路跑來,氣喘籲籲,眼睛裏寫着難以置信四個字。
這場戲景別變化不大,主要是人物感情的處理,必須自然、有層次,不帶任何表演痕跡,能讓大銀幕前的觀衆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傷感。
這樣的鏡頭,某種程度上比漫長複雜的長鏡頭更難拍。
而且人的感情轉瞬即逝,他們傾向于不排練,直接正式開機拍攝。待演員就位,方導簡單傳達這場戲的需求,便正式開拍。
兩位老戲骨瞬間進入狀态。父親這邊是對生的渴求,對死的希望,還有無法言說的愛。母親這邊起初冷靜安慰,到後來情緒漸漸崩潰,整個過程無比順暢,如同他們的親身經歷。
再接下來,就是周小茶的戲份了。他撲上去,焦急地呼喚對方,
顧春來的
表現過于平靜,沒有眼淚,也沒有別的反應,實在太收着。
導演喊“咔”,再來,還不對。
接着來,仍舊不行。
這種激烈的感情戲很耗神,不比動作戲輕松。
試了三四次後,導演來到鏡頭前,拽過顧春來:“春來,這段戲應該是周小茶的情感爆發,你太收着了,這是你的優點,但這裏應該再誇張些。”
顧春來愣了片刻,回過神,啞着嗓子,一字一頓地解釋:“方導,我覺得感情要有累積的過程。這裏周小茶是不是不哭不喊比較好。”
肖若飛和方導面面相觑。他們都認為,最重要的親人離世,悲恸是人之常情。
可方裘還是問:“怎麽說?”
“這一切都太突然了。周小茶雖然被叫到醫院,但這不是第一次發生,對周小茶來說,他只是來探病,情緒根本沒到那個地方。我覺得有些人,比如周小茶這種性格,面對突如其來極度悲傷,可能反而哭不出來。”
說完,顧春來躲開視線,蹭蹭臉。從肖若飛的角度看,對方的手指蹭過了眼角。
他想喊停了,想明天再拍,但這場景無非淩遲,拖得越久身上越痛。
導演松口,說:“那我們試試吧。”
機器再次運轉。
前面幾段戲仍舊完美,到了周小茶的戲份,兩位經驗豐富的老戲骨随機應變,繼續配合演出,表現劇本上的內容,而顧春來眼眶忽然紅了。他的表現依然冷靜,但和剛才相比,血紅的眼睛又多了一絲說服力。戲繼續進展,在病榻上的人咽氣的瞬間,顧春來眼神變得迷茫,看不到前方,他奮力掙開攔住他的護士,跪到病床前,抓住被子,視線始終注視着往生之人。
他開口說:“你回來啊……別丢下我了……”
這是劇本上沒有的臺詞!
顧春來一句話,撕心裂肺,眼神從迷茫到夾雜着悔意的悲恸,整個過程太自然,自然到完全不像表演。
肖若飛看着方導,對方卻攔住他,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她死死捂住口鼻,生怕發出聲音,只有幾滴淚放肆地從眼角滑落。鏡頭中心的幾位演員像經歷過一場真的生離死別,哀而不傷,攪起巨大的漩渦,足以令在場所有人都忘記鏡頭已經結束。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喊“咔”,并且宣布收工。
肖若飛趕忙上前,扶住顧春來的肩。他見對方唇邊全是血,瞠然自失,臉上卻沒有一絲淚痕。不管他怎麽叫,對方仍盯着早已空無一人的病床,死死攥着被子,不肯松手。
“走吧,春來,”肖若飛使出蠻力,硬是将顧春來和床分離,摟住他,将他緊緊壓在自己胸口,“我們龍香陵園。去看他們。”
顧春來總算有了反應。他掙紮着離開肖若飛的懷抱,卻被對方牢牢圈住:“不行。明天還有拍攝我不能走。自己冷靜一下,讓我一個人自己冷靜一下我馬上就好,別麻煩不用管……”
“顧春來!”肖若飛根本不給他逃離的機會,吼出聲,“聽着,你不是麻煩。一切就交給我。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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