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舊夢
城市裏總有些地方越夜越喧嚣。
處理完工作,劉文哲揪上等得百無聊賴的肖若飛,繞了九曲十八彎,最後将車停在小巷子的路邊。整條街黑燈瞎火,唯有一家店面還亮着燈,大門緊閉,門口的招牌寫着“sachie”,還有一串肖若飛看不懂的日語字符。
肖若飛疑惑地指着店面,只見劉文哲将手放在燈籠下的小方格裏,咔噠一聲,門滑順地向側面打開。他覺得有趣,又按了兩下,才跟劉文哲進了店。
外面看不覺得,進屋才發現裏面別有洞天。青石板路交錯分布,罅隙間是冒着熱氣的溫水,角落裏有圓乎乎的青苔,時不時還會冒出個地藏菩薩。肖若飛邊走邊拍,一路來到他們的包間。
這家店沒大堂,隐私極好,環境也不錯,但地理位置偏,唯有熟客和老饕才有幸一探究竟。顧春來沒跟着一起,他覺得可惜,便發過去幾張圖,又補一句“下次咱倆一起來”,然後收起手機,注意力轉向對面的人。
大學那幾年,整個宿舍肖若飛和劉文哲關系最好,“世界之王”群裏也數他倆聚得最勤,至少一年兩次。
當年倆人頭對頭睡,彼此打呼嚕磨牙說夢話都聽得一清二楚,上課時鬼點子也多,經常一起挨罰,作業也都是別出心裁的那種。這人生性招桃花,身邊女孩兒無數,大家都以為他會風流下去,怎料剛一畢業,他轉身就進入婚姻殿堂,進電視臺,後來加入新媒體,走上了幾個人中最循規蹈矩的路。肖若飛以為他會不适應,或是不幸,但去他家吃飯時看到他和太太帶着小朋友在爐竈旁忙碌的模樣,又覺得這大概就是幸福真正的模樣。
肖若飛不禁想,如果沒有畢業那次争吵,或者最初的親吻開花結果,他和顧春來現在也會這樣嗎?會不會這般幸福,或者早已分道揚镳?還是他們領養了一個孩子,盡可能過着世俗意義上的平凡生活?
他不清楚。
聊了一會兒,服務員按鈴,推門上菜。兩壺溫熱的清酒,一排小菜,還有份熱騰騰的壽喜鍋,呲啦作響,好不熱鬧。
他們太熟,誰也不跟誰客氣,連幹兩盅,胃口大開,然後邊喝邊吃邊聊天。
肖若飛最近沒太多新聞。公司運營和原來差不多,起起伏伏,自己經手的片子還是一樣有賺不賠。要不是顧春來再次出現在他人生中,他可能會這樣繼續下去,就像原來很多年一樣,拍片賣片,培養新人,偶爾遇到個相處起來還算舒服的對象,平平淡淡過兩三個月,然後平平淡淡分開,就像在跑步機上,一直行走,一直在原地打轉。
劉文哲聽後直嗆他煩惱太奢侈。“小磊子畢業就去跑紀錄片,小陽子幹脆去闖蕩好萊塢,到現在還辛辛苦苦給人做助理導演,累得四腳朝天。你看我,被老爹塞電視臺,轉來轉去,釘在熒幕前,”劉文哲碰下肖若飛的酒杯,自己一飲而盡,“只剩你,還在寫故事,看故事,把故事搬上大銀幕,對學導演的人這不是最完美的行當還是什麽。”
肖若飛只笑,沒有答。煩惱就是煩惱,談不上奢侈二字。“別總說我,你現在,不也挺不錯?”
劉文哲想了想說:“也對。”
“之前聽說,你在弄新節目?”
說完,肖若飛卷了片和牛塞進口中,油脂的香和砂糖綿密的甜瞬間爆開,好吃得他要吞掉舌頭。他估計顧春來也愛吃這東西,趁現在還沒忘,趕緊記下來發給對方。從剛才起對話框中就是他自言自語,顧春來只字未回,估計是睡了。
劉文哲等他敲完,放下手機,才開口:“嗯,算旅游節目,兩三個朋友一起出去走走玩玩,想發掘熱門景點的另一面。我剛還跟雁南談來着,第一期想找他和春來上。上線日期目前定的明年四月一號,那時候
剛好在播《雙城》下,還是春來生日,你說說,是不是挺棒?”
“你有心了,”肖若飛由衷笑開花,“這兩年,慢綜藝流行。定位好了,能出彩。”
“喲呵,您老怎麽開始關心起這塊的內容了?”之前劉文哲說什麽,肖若飛單純聽,從不發表意見,旗下藝人上他的節目也從不過問。這一遭弄得他挺驚訝,還特地掀開簾子看看,是不是大半夜出了太陽。
肖若飛吞下兩口沙拉,漫不盡心地說:“業務需要。”
劉文哲一聽,心知肚明。肖若飛的感情問題太複雜,前後兩任正牌男友全是熟人,不好主動問,不過剛才看到他和顧春來在演播室裏親昵的樣子,總覺得有點意外。
“別愣着,快吃。”見劉文哲瞪着他愣神,肖若飛豎起筷子,戳了戳對方的手。
“吃,”劉文哲吸了顆肥美的生蚝,咽下肚,才問肖若飛,“別老說我,說說你呗?怎麽着,還是不打算再拍片?”
肖若飛沒答,眼裏已經包含了千言萬語。
這事兒肖若飛從沒跟別人說過。他的導演生涯三步一個坎,僅僅持續了兩年,幾乎将他對電影的熱情磨平,最後換來一紙空白,時至今日他都難以釋懷。不過他學到一點,導演對電影的掌控是有限的,而制片人不一樣,這個角色可以掌握導演,掌握演員,定奪最終基調。
《天星橋》他可以選浪漫主義風格的導演,《說學逗唱》的方裘又是堅定的寫實主義,實景實拍自然光,大量長鏡頭,表現上又極其克制。如此沖撞的風格,在一個人身上難以實現。但天下那麽多電影人,只要選對人,手中就有無限的可能。
而他自己的風格……他都要忘了。
見肖若飛沒答,劉文哲猜對方還是沒過那個檻,就轉了個彎,說:“哥們兒,我聽說你明年有大動作?你那個啥計劃來着……”
“種子計劃。”肖若飛替他補全。
“對,你那個種子計劃,明年打算擴大規模,和“下一站”青年電影節合作?”
肖若飛笑看對方。做娛樂節目的電視人觸覺果然敏銳。即便自己簽導演、簽編劇,肖若飛也覺得,如今的時代內容當道,僅靠幾個人的力量,絕對不夠。
肖若飛挑了挑眉,意氣風發地說:“不止,大動作有的是。”
種子計劃迄今為止五年時間,沒有大變動,而肖若飛從不是誇大其詞的人,既然敢這麽講,就說明确有其事。
“喲,這不太像咱謹言慎行的肖大總裁啊,”劉文哲一飲而盡,丢顆銀杏入口,邊嚼邊講,“你咋突然膽兒大了?”
“怎麽說?”肖若飛撥弄着掌心的疤,臉上掩不住笑意,“愛情的力量?”
劉文哲見肖若飛這麽開心,自己也打心眼裏開心。他知道畢業那天自己的摯友分了手,後來好多年都沒穩定的對象。他敲敲桌子,擋住嘴,故作神秘道:“別說,上學的時候啊,我們都以為你和春來得走到一塊兒。當時和雁南宣布交往,我們還挺吃驚。”
肖若飛讪笑:“怎麽說?”
“我、小磊子小陽子,”劉文哲講得理所當然,“我們都以為你倆私下裏肯定有點啥。”
“剛開始520我最熟的可是雁南。”
“話是這麽說,”劉文哲豎起本能的八卦耳,為肖若飛斟酒,靠近些,繼續叨叨,“不過,你難道沒發現?春來可是對你一直有好感。”
“春來?對我有好感?一直有?”肖若飛以為自己聽錯,他倆當時分明是朋友,後來鬧僵了很長時間,“那時候,我和春來是哥們兒,朋友。”
“我跟你是哥們兒朋友。你跟他,嗯……”
劉文哲也怪不可思議的。顧春來吃飯時一直坐肖若飛對面,主動幫他拍作業,主動跟他敲劇本,有事沒事還蹭他們導演這邊的專業課上,幫肖若飛記筆記,私下裏更是五秒內三秒都在看肖若飛。雖然當時經常一起行動,但劉文哲和他不算太熟,只有和肖若飛一起時,才能看到那個人但另一面。要他看,那即便不是死去活來的愛,絕對也有好感在。
“你,怎麽……啥時候,發現的?”
劉文哲細思,講道:“大二春來出事兒之後吧,他好像一直粘你,苗頭挺明顯了。”
大二……肖若飛越想越覺得脊背發寒。他掏出手機,連着敲下幾行字,剛起身,就摔了個趔趄。
顧春來睡得迷迷糊糊時,一直聽手機震。
明明壓了幾床被子,壓得動彈不得,他還是冷得關節咯吱作響,疼痛難忍,連把手伸出被窩外,都像是将他丢到刮着十級大風的極地。
屏幕顯示半夜兩點多,微信消息幾十條。
他打開看,全是肖若飛發的,有美食,有美景,還有約飯,有晚安,有喝完酒往回走,拉到最下面是一句話:“開下門,我在單元門口。”
顧春來瞬間醒精神了,從床上彈起身,顧不得穿鞋,連跑帶蹦竄到門口,解鎖單元門,然後推開家門,探出半個身體。
肖若飛風塵仆仆,帶着月色和冷氣,一身酒腥,來到他面前。
“喝好了?”顧春來皺着眉,連忙将肖若飛拉進門,“等了很久?”他第一次見肖若飛醉成這樣。
肖若飛頭搖得像夢游,好似丢了魂。借着屋內的夜燈,他看到肖若飛的眼泛紅,臉也泛紅,明顯喝高了。顧春來實在冷得沒辦法,脫掉肖若飛的外套,丢在暖氣片上,然後打開風扇,挪到沙發前,對着二人直吹。
有肖若飛在,先前不安的心情總算消退半分。困意再次襲來,顧春來前仰後合,嘴微張,眼皮間的縫隙可能連一張紙都塞不下。
可肖若飛似乎沒打算放過他,将他死死摟在懷中,待了片刻,跑去洗手間刷了牙,然後回來,搖醒昏昏欲睡的顧春來。
“你喜歡我?”肖若飛問。
顧春來打個哈欠,說:“我愛你啊。怎麽了?”
“大二開始……大三暑假,我們寫劇本,《心房》,快寫好那天,你記得?”
顧春來緩緩睜開眼,目光如炬。他看着不知清醒還是迷醉在過去的肖若飛,說:“突然問這些做什麽,都過去了。”
“那天我親了你,”肖若飛抓着顧春來的肩膀,深深看進他眼中,“你在睡覺?還是醒着?”
“若飛,你喝多了,幹嘛突然提起這些?”
肖若飛突然提高音量:“回答問題,好不好!”
“我沒睡着。”
“那……為什麽……要跑?你……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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