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惡魔低喃

“若飛,你那麽謹慎,是輿論情況不太好?”

肖若飛開始躲閃視線,回答不再如往常那般游刃有餘:“不要擔心。運營正在處理,節目組那邊,也沒給答複。你好好休息,別想那些。”

“嗯,”顧春來應了一聲,“辛苦他們了。事情真的那麽糟?我看都看不得。”

肖若飛的表情,不言而喻。

其實顧春來對這情況毫不意外。

獨自躺在山裏時,他擔心在寒冷和疼痛中睡過去會危及生命,便一直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那會兒他想了很多事,也大概猜到,雖然自己受傷最重,但到頭來,可能會成為承擔責任的

一方。

特地被請回來的“殿堂組”二位都是退役的運動員,以競技類綜藝圈粉,今後合作的機會還很多;而白雁南太紅,粉絲基礎廣,商業價值高,搞不好會冒犯背後的金主,更得不償失。那麽只剩下自己,初出茅廬,有點知名度,但遠不能和前兩位相比。顧春來明白,如果拿自己開刀,能掀起點水花,也不至于引起責任方粉絲的公憤,簡直一舉兩得。

他想着想着,就想發笑,可他聽到笑聲在山林裏空落落地回蕩,刺得胸口生疼,讓他又有點想哭。

“別想太多。醫生說,你不能受刺激。”肖若飛仍死死盯着他指尖的動作,“乖,回完微信,手機給我。”

顧春來笑着抽回懸停在“應用商店”圖标上方的手指,鎖屏,把自己的手和手機都蜷進肖若飛的掌心,來回輕撓,撓得對方發癢發笑。

雖然答應肖若飛暫時不去關注外界情況,但顧春來心裏總有只靴子懸在半空中,将落未落。他一直心神不寧,無論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

闫輝買的書他每本都拆了塑封,讀了幾頁,最後只記住懸崖上的傾斜房子,融入石縫的夏娃,還有奔騰在雨林中的狼。标記了很久的影片只放了一半,他差點就又睡着。醫生每隔幾個鐘頭就會來檢查一次,測量各種數據。他體溫仍舊偏高,傷口還在作痛,就算開了止疼片,他也不願意再吃。

肖若飛只在旁邊安安靜靜陪着他,話不多講,視線自始至終落在他身上,一刻不曾偏移。吃完午飯,肖若飛答應他晚上做完事情就回來陪他,便趁着他午睡的工夫,回旅館處理工作了。

顧春來明白,現在年關将近,作為一家公司的頂梁柱,肖若飛有太多事情要處理。

出發拍節目前,對方特地告訴他,來年公司可能要執行一項新的計劃,旨在建立面向業界的開放性劇本平臺,給新人更多機會,也給各家制片人更廣闊的視野。

這計劃說着簡單,執行起來肯定困難重重。如何公平公正,保證全部創作者擁有相同的機會;又比如,如何保證評審決策者不被金錢誘惑,不受賄,做出完全客觀的推選。甚至說,這個計劃一旦成型,燦星公司将坐擁全國最大的劇本庫,誰能保證管理者不會中飽私囊?

作為發起者的肖若飛,首當其沖會被當成靶子。不得不說,世間道路千千萬,肖若飛偏偏選了最險的那條。

說不擔心,根本是假的。

晃了一天,直到晚上,顧春來也沒見到熟悉的影子。

他想找人說話,偏偏闫氏輝先生是實幹派,無微不至地照料他,人又仔細細心,卻不愛說話也不愛找話。顧春來想跟對方套近乎,說什麽“我爸名字裏也有個晖字,不過他是日軍晖,你是火軍輝”,闫輝也只是笑笑,悶不作聲。

大約到點的時候,顧春來實在憋不住,便問闫輝知不知道肖若飛幾點下班,何時來。闫輝只答肖若飛在處理工作,做完就來,來之前會打電話,闫輝可以幫忙跑特殊探望的手續。

“要不,手

機你給我,我問問他大概時間?”顧春來小心翼翼試探。

闫輝搖頭。“肖總囑咐過,手機替你保管,需要聯系誰我可以幫忙。”

“你倆可真有意思,”顧春來擺擺手,“不用跟我藏這些。我又不傻,不是關在高塔中的莴苣公主,該見的早見識過了。”

說着,顧春來想去摸手機,卻被闫輝靈巧躲過。“病人不能受刺激。”

“你瞧你這不是給我打了預防針嗎?”顧春來笑言,“若飛早跟我說過,這幾天媒體的風向不太好,我知道大概會有什麽。”

顧春來出道這些年,幾乎全在舞臺上度過,平日無聊時除了看片外,大部分閑暇時間都用來畫畫和雕木頭來。拍劇前只在小衆的話劇圈內有名,拍劇後雖比原來流量變大,可走在街上也不會被認出來,也不會有誰找他要簽名。

他為數不多的“黑點”,或者說,會被攻擊的地方,不外乎與白雁南的關系,還有自己的身世。

對于這些,他早有準備。

“怎麽樣?是不是放心了?”顧春來眨眨眼。

就在這時,顧春來手機震了,恰好是肖若飛的留言。闫輝沒轍,只能乖乖上交。肖若飛說,自己大約一刻鐘後就能到,不用辦探視時間外的手續,讓他告訴闫輝不用再起挂探視時間。

傳達完畢,顧春來根本沒猶豫,直接下回微博,登上自己的私人小號。他掃了幾眼,面色沒有明顯的變化,呼吸還是一樣粗重,好似休眠的火山。

即便做好心理準備,事态也早超出顧春來的想象。節目組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高明更下作一點。他看了好幾遍,居然在數九隆冬冒了汗。

節目組居然對這起事件表态了。

官微的事件進展的報告裏寫,由于顧春來和白雁南離開了主賽道,所以才釀成大禍。他們對這起意外感到遺憾,并表示願意承擔顧春來與白雁南一切治療費用,以及受傷期間的經濟損失。至于“殿堂組”為什麽也走了那條路,節目組只字未提。

然而這樣的“認錯”,對許多“路人”來說或許已足夠誠懇。

這個節目組,表面樹了個正面形象,有擔當,但實際上對事故本身的責任避而不談,模糊焦點,買水軍在評論轉發裏攻擊受害者,最後用對節目組來說微不足道的金錢,直接封住兩個人的口。

這不,評論和轉發裏,有人一邊贊節目組硬氣、剛,勇于承擔責任;另一方面則明裏暗裏諷刺《雙城》劇組炒男男c手段下作,甚至有人又開始拿顧春來的身世做文章。

上小學時,顧春來就聽同學講他是掃把星,還有家長跟老師反應,不希望他和自己孩子坐同桌,以免造成不好的影響。那時候顧春來什麽都不懂,以為掃把星就是彗星的意思,是擦亮夜空的光之刀,雖然短暫,但能永遠印在人腦海中。稍微長大些,他才在同學的諷刺聲中明白這個詞真正含義。當時他一時熱血沖頭,和嘲諷他的人打了一架,在學校被老師訓話,回到家被外婆訓話。他那時候不知道外婆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只記得自己十二三歲,課業也開始緊張,又蒙受不白冤屈,本準備鬧一通,結果外婆突然病倒,之後就再也沒起來。

打那以後各種閑言碎語對他來說不過無聊的穿堂風,無論別人如何嘴碎,他都不在乎了。他總覺得,只要在乎就會釀成大禍。就算大二那年被楚铮鳴拳腳相加惡言相向,他也沒把那些話往心裏去,只想盡快銷毀證據。

過去那些話,再次赤裸裸擺在面前,只不過這回不是,一起鋪天蓋地向他湧來。公司發的那條報平安微博下面有支持的聲音,但稍微往下一翻,各種懷疑的聲音

便不絕于耳。有人輕信謠言,有人添油加醋說他嫉妒白雁南,想傷害對方反弄巧成拙,還有理中客懷疑他傷得最重,一定有蹊跷。

顧春來蓋住屏幕,深吸一口氣,反複提醒自己,這不過是最無聊最老舊的把戲,聽得耳朵都生了繭,水軍的攻擊,一定不能往心裏去。

可他接着往後看,有不少話劇觀衆暗暗斥責他,指摘他忘記初心,只顧着演沒有技術含量的電視劇,不愛惜羽毛,抛棄劇場,一味追逐資本名利,就此堕落。這件事情不過是代價,他繼續下去,遲早有一天會發生。

忘記初心。

不愛惜羽毛。

抛棄劇場。

每個字都像釘子,牢牢釘入顧春來的頭顱。

他呼吸愈發急促,眼前晃得發黑。那些他早已習慣的話語,從耳邊流走的話語,再次回流,裹住他的耳朵,仿佛惡魔的呢喃低語。

心裏有顆種子燒着了,火舌參天。那種熱度從軀幹蔓延到指尖,占據大腦,占據整個身體,令他整個人開始失控。

回過神,手機已向牆邊摔去,撞到金屬的櫃子,發出巨響,而後狼狽地跌落在地。

“春來!”

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後包裹住顧春來的上半身。被人抱住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顫得厲害,幾乎坐不穩。旁邊的闫輝一直自我譴責,說沒看好他,不應該貿然交出手機。

顧春來意識到自己對現實預估不足,一時沖動,又闖禍了。可他是演員,不是被人圈在溫室裏的焦花,早該學會獨當一面。

但是……面對這些,他該怎麽辦呢?他知道自己不該在乎,也知道自己一直試着不去在乎,開心示人,從不碰觸疼痛和傷疤。要繼續不在乎下去,等傷口自己愈合?過去這麽久,他能當耳旁風,可夜深人靜時,偶爾不小心蹭到被撒鹽的地方,還是會疼得徹夜難眠。

難道自己要裝一輩子嗎?

可是已經有人發現了啊。那個緊緊抱着自己、不讓自己跌倒、一次次重複“不要責備自己”的人,很早就發現藏在暗處的陰影了。

“若飛,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我和雁南哪一步走錯了?他摔下去的時候,我只想救他啊!”顧春來咬緊牙關,使勁抽氣,聲音像風中的氣球,飄忽不定。

“春來……慢一點……”肖若飛的聲音像綿綿密密的針,刺中顧春來心中那團火。

顧春來想慢,可身體裏積攢了十幾年的岩漿已經破土而出。再不倒出來,他會從裏到外焚燒殆盡。

“這麽做,難道不行?演員只能拘泥于一種表達方式、一種舞臺?”他努力抽出一只手,緊緊抱住肖若飛的腰,額頭抵住他緊實的小腹,聲音發悶,“探索不同的可能性、不同的演繹方式,難道也是錯?是原罪?!”

“春來……慢……擡起頭……我……聽不清……”

聽不清。

肖若飛說了兩次“聽不清”。

顧春來猛吸口氣,呼吸還在顫,但身體被迫變得冷靜。

自己是經驗豐富的話劇演員,雖不算話從不存在讓人聽不清的問題。

即便情緒崩潰,他依舊吐字清晰,這種情況下,簡直是好笑又揮之不去的詛咒。

這樣的話,多半只有一種情況。

顧春來突然想起那天他和肖若飛鬧別扭,好幾次肖若飛背過身時,不曾回應他的話。如果說,那時候肖若飛并非怒不可遏,寧可與他一別兩寬,也不願繼續磨合相守。

而是另有原因……

“若飛?”

顧春來掙開那條令他感到無比安全的手臂,攀住肖若飛的肩膀,努力撐起身體,半,與肖若飛對視。

他們一個光如白晝,一個暗如子夜,只有一個人能看到另一個人的臉。

躲在暗處的顧春來輕聲說:“若飛,這樣……聽得見……嗎?”

肖若飛捧着顧春來的臉,來到光下,半明半滅的弦月,終于漲滿。

“已經……多久了?”

顧春來指着對方的耳朵,聲音哽在喉頭,也不清楚是否作響。不過他看到肖若飛張開嘴,才意識到對方多半在用眼睛感知聲音。

肖若飛說:“拍攝末期。”

是雁南出現在生日的事後時候?還是後來重新安排拍攝計劃?亦或他宣傳歸來?

不管哪一樣,顧春來明白,都和自己有關。

他還未來得及問,忽然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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