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chapter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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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運鴻的手機始終打不通。林未然和楚煜趕往機場的時候,楚煜已聯系了留在錦州的高中同學葉龍前往江城打探消息。他們也算幸運,至少離城飛君山的航班沒有停。向一對夫妻要了票,趕上天氣進一步惡化前最後一班飛機。到了君山機場,楚煜手機幾乎被短信撐爆,全是橋梁斷裂山體崩塌道路阻塞的信息。

面包車沿着君江高速行駛,出了君山範圍便無法再往前——整座土丘都垮掉了,在高速公路上形成新的丘陵。救護車軍車占了半條公路,排成長龍,官兵和附近聞訊趕來的居民頂着大雨鏟土,醫護人員正從變成鐵餅的汽車裏救人。人群的嘶吼淹沒在大雨裏,林未然坐在車裏好像看默片,看到桑塔納裏被擡出來的血肉模糊的男人,醞釀已久的恐懼終于爆發出來。

楚煜從現場回來,一見林未然嚎啕大哭,便慌了手腳,只得說些毫無邏輯的安慰話。到底已經經了不少事,林未然哭了會兒便自己停下來,問他這條路大概多少時間能疏通,前面還有多少丘陵崩塌了。

楚煜帶出去的傘拿去給傷患遮雨了,這時候已渾身濕透,短發濕答答地粘在前額,面色更是沉郁:“這座土丘很大,淹了近百米的路。恐怕天黑前通不了。君江高速沿途墾殖太過,十有八九的丘陵都崩塌了。”

林未然再撥林運鴻的電話,仍是不通。心率已然不齊,腦子卻漸漸清晰起來,道:“葉龍走的是錦江高速對不對?那條路上大多是平原,路該是通的吧?”

楚煜面色愈發沉滞:“未然,那條路經過五座大橋,其中兩座都已經塌了,另外三座也岌岌可危。水勢很大,民船根本渡不了江。”

這時,司機從現場回來,對楚煜道:“小夥子,這路一時半會兒通不了,崩塌前一撥人在這邊地裏秋收,挖出來的人又說當時好幾輛車子被壓住了,還有客車,現在下面不知壓了多少人。我也不想回家了,也沒辦法送你們去江城,現在非要把人挖出來不可。不收你錢了,你要是還是個男人,就跟我去挖山,讓你女朋友在車裏躲雨。車上有面包和水,虧不了她。”

司機灌了口礦泉水,把剩下的水連袋子一股腦兒丢到後座,重又沖進雨裏。

楚煜不緊不慢地擰開一瓶水送到林未然唇邊,看着她喝下兩口,這才開口道:“未然,我們可以走路回去。”

林未然多少鎮定了些,搖搖頭,道:“剛剛問過記者,前面崩塌的地方也有官兵徒步過去搶修,明天天亮路能通的。我們走路也得明天才能到。坐車過去吧,還有座山要翻呢。”

楚煜脫了雨衣,塞在她腳邊,道:“那我先去幫忙,如果有事就穿上雨衣來找我。我的手機給你,葉龍已經到了江城,現在在往小河鎮走,就算徒步,半夜也能到家。他随時會發消息過來,你不要着急,更不要亂想,好嗎?”

林未然看看窗外,不少村婦也在挖土運土,想到等消息的焦灼,提議道:“我也去。”

他倒笑了,頗有些長輩風範:“未然,別去添亂,沒那麽多工具。何況你身體這麽弱,淋雨淋倒了還得分心照顧你。”

雨越下越大,入夜後全靠幸存的幾盞路燈和汽車頭燈照明,更顯得現場混亂而血腥。後來又有幾撥軍人趕來,但空間就那麽一點,人多了也施展不開,效率并沒有提高多少。因為這裏連片耕種丘陵,官兵擔心産生連鎖反應,根本不敢動用炸藥,全靠人工。體力消耗很快,不少村婦都退回來,将位置讓給不斷趕來的男人。林未然瞅着機會下車攔住她們,請她們做些熱湯食。

林未然終于把自己派上用場,不必再不停檢查手機。随村婦進入村莊,不少農房房前屋後都積起了池塘,屋外大雨屋內小雨更不必說,不少樓房的預制板滲漏也十分嚴重。林未然強迫自己不去想家裏的情況,全心全意燒湯煮飯,跟着衆人來來回回給搶修搶救的軍民送去食物和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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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次沒見到楚煜,林未然有些慌亂,碰見載他們出城的司機,便逮住了問。司機随手指了指最遠的那個方向,林未然護着熱粥找過去,最後好不容易才從一堆泥巴人中辨認出楚煜來。他見到她,先是怔愣,待她遞上熱粥,又笑出一口白牙,低下頭就着她的手一口氣喝掉整碗粥。林未然下意識地伸手去擦他臉上的泥漿,他躲開去,咕哝道:“別把你弄髒了。”周圍有低低的哄笑聲,林未然驚覺,忙說去搬桶粥過來,這邊太遠,她們先前兩次送飯都沒注意到這裏。

搶修比預計的順利,淩晨兩三點,兩支隊伍便會師,宣告最長的這段已經疏通。很快,前方路段也傳來疏通的消息。但還來不及高興,醫院統計的死傷人數已經傳出來,忙碌十幾個小時的人群俱是一片沉重。

不管是一線救援的還是跑腿後勤的,均停留在原地,為死傷者默哀三分鐘。結束後,人群漸漸散去,官兵開始整隊,口令聲中林未然看到楚煜大步朝她走來,再不顧一身泥水,猛地将她擁進懷裏。

兩人還沒找到打破沉默的話題,司機已風風火火地趕來報信,說是有一支部隊是江城過來的,這會兒要回江城去,聽說他們也去江城,主動提出載他們一程。兩人忙趕回面包車取自己的東西,回頭往司機指的方向趕,已有一位同樣濕淋淋的軍人朝他們跑來,近了,立正敬禮,請他們跟他走。

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滿車官兵都很沉默。接待他們的是位排長,低低地與楚煜交談。忙碌的時候還沒什麽知覺,現在停下來了,林未然便感到又困又累心頭又沉。葉龍那邊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消息,楚煜喂她吃面包,她實在咽不下去,別過臉不肯張嘴。楚煜怕她感冒,從行李箱裏翻出衣服要給她換,但車上哪有私密空間,林未然死也不肯,最後他只得在她T恤裏塞了兩條幹毛巾,把濕衣服和皮膚隔開來。

下車時天已經微微亮了,雨也終于歇了。林未然後來還是睡着了,這會兒下了車,四下一看,并不是在江城。排長給楚煜指路道:“江城到小河鎮的路基本毀了,只能從靈霧山後翻過去。我們有救援隊伍在靈霧寺一帶活動,如果有困難請聯系他們。我們要着手疏通公路,無法繼續送你們。路上小心。”

兩人帶的行李并不多。楚煜把兩個人的行李塞在他的包裏,把食物和水放在林未然的背包裏。林未然大約猜得到他的心思,不過是擔心遇上事情走散了她至少有吃的喝的。

雖覺他小題大做,林未然卻不禁眼熱,在他轉身時抓住他手掌。他傻笑着,撓撓頭,道:“我去折兩根樹枝。”

山腳墾殖尤為發達,基本不見高大喬木,只有零星灌木叢。楚煜走了好一段路才取回兩根合适的樹枝,拽掉枝桠,只留下主幹。

整頓完畢,楚煜走前開路,林未然緊跟在後面,一擡頭便是他挺拔的身姿和鼓囊囊的背包,感到十分心安,即使想到翻山途中可能再遇到滑坡泥石流,也并不恐懼擔憂。

山路濕滑,不少陡坡上的泥土都滑落了積在下方的草木上,露出光禿禿的石壁。林未然雖從小在靈霧山腳下長大,其實除了上寺院的那條路,其餘地方根本沒有踏足過,反倒不如七八歲就離開農村的楚煜。走進山裏,楚煜忽然喊糟糕,問她是否認路,他沒有指南針,也不見太陽,找不到方向了。林未然傻眼,慌忙四下探尋,哪知他哈哈大笑,原來竟故意捉弄她。林未然羞惱不已,扔了拐杖掐他:“嘲笑我很好玩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這一鬧,林未然卻輕松了一些,和他講起家裏的事來。她出生之前,趙小然失去過兩個孩子,第一個剛滿月,第二個出生就是死胎。那時候更為閉塞,好容易到了城裏,檢查下來,卻被告知最好不要生孩子。趙小然堅持想要,林運鴻拗不過,然後有了她。兩歲才會走路,三歲方能說話,從小體弱多病,小學多數課業都是趙小然抱着她在床上講完的。

爬過一段陡坡,林未然停下腳步,倚着樹枝,喘着粗氣,道:“爸爸不太喜歡我吧,都是因為媽媽愛我,才順帶對我好。沒抱過我,沒打過我,連重話都沒說過一句。所以媽媽間接因我去世,他索性不再見我。”

楚煜覺得她此刻像極了失落的小孩子,安慰道:“我爸也差不多,父親一般都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感情吧。”

林未然搖搖頭,聲音忽然輕快許多:“我想要兩個孩子。反正我的工作在家裏也能行,我能忙得過來。”

楚煜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捏了捏,道:“好。剖腹産應該能少受些罪。雖然恢複慢些,你多養養好了,又不指着你賺錢養家。”

“雙語教育長大的孩子在別的科目上也會表現得更出色。有了孩子以後,我在家裏講英語,你講普通話,好不好?”

“你比我懂教育,都聽你的。”

上得山頂,低頭便能見到已變成一片泥海的靈霧寺。原本瑤池仙境般的深山古剎,如今竟然只剩一個桀骜的飛檐挺立在灰蒙蒙的泥漿上。僅憑腳下半壁光禿禿的山便可想見泥石流爆發的情景。幾乎半片山的泥沙被暴雨沖垮,挾裹着毀滅性的能量沖下山去,最後一部分沉積在山坳,而山坳容納不了的那部分洶湧着沖破水壩,混着決堤洪水向着山下的農田村莊鋪天蓋地而去。林未然落後楚煜幾步,見他停步,跟上一瞧,便被那情景鎮住了。山風一吹,滿身熱汗都冷凝下來。

趙小然離開後,林未然再沒有跟父親真正交流過。林運鴻堅持要留在寺院,更令林未然感到無力溝通。所以去了霁城,林未然只是每月打一通電話回家,提醒父親檢查身體,也并沒有覺得失落神傷。可現在看着這沉默的泥海,林未然只想重新活一次。

眼前一暗,被楚煜抱在懷裏,他的聲音比風吹在耳邊還要飄渺:“未然,伯父一定已經出寺了,我們先回家看看。”

林未然忍了忍,終于還是落下淚來,瑟然道:“楚煜,我好害怕只剩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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