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浴室裏的吹風聲停下。

黎于安穿着睡衣從裏面走出,原本半紮起的頭發全部落下,殘留着幾分濕意貼在白皙的頸側,反襯出一絲不足以和外人道的柔軟乖巧。

黎于安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坐靠在了床邊。

已經十一點半了。

傍晚從茶餐廳回來後,沒多久,黎于安就受到了來自樓央的電話——

他們手裏的項目《末霧》收獲了最重要的第一筆啓動資金的資格,再加上兩人也算第一次見面。

于公于私,他們都該聚在一塊聊聊。

樓央性子大方随和,說什麽回國第一天都要去吃燒烤宵夜,作為老板兼東道主的黎于安自然遂了她的想法。

這不,兩人還順帶和“藏”在幕後、不方便現身的Will打了一通電話。

吃到快十一點,才各自回家。

黎于安确認微信裏沒有工作消息後,目光重新凝在了今天新加的晏岑的微信號上,頭像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字母Y的白色圖标。

點進去一看,對方設置了僅三天可見,朋友圈內容一片空白。

“要不要發句‘晚安’?”

黎于安嘟囔着,念頭升起不到一秒就被自我打碎——

算了,太刻意了,萬一打擾到他就不好了。

黎于安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重新去看置頂上的那個微信舊號,眉心蹙了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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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來說,這個“舊”的微信號是從導師那邊拿到的,當年成功加上號的學弟學妹也不只有他一個,不可能出錯才對。

可現在事實明擺着——

晏岑慣用的微信號是新加的這個。

黎于安看着自己連續四年的卡點祝福,有些說不上來的複雜。

一方面是可笑:這麽多年都不知道弄錯了微信號、還在愣頭愣腦地堅持祝福;

一方面又暗中慶幸:或許對方的“不回複”,只是因為他“加錯號”了。

黎于安任憑思緒發呆般地想了好一會兒,回神後又将視線落回在了床頭櫃的那顆方塊奶糖上。

愉悅油然而生。

黎于安笑着将奶糖重新拿回到手中,想吃又舍不得,他将其湊到鼻尖聞了聞,似乎還能嗅到包裝內散發出一絲香甜。

“兩顆了。”

黎于安低喃,當年收到第一顆糖時的畫面還歷歷在目。

或許是那顆糖來得太是時候,化成一道看不見、摸不着的念想,讓他苦苦撐過了最難熬的那一年,成了他最崩潰那一刻的救命良藥。

從那時開始,黎于安小心翼翼地保存剩下來的那枚糖紙,連帶着收好那對晏岑無人可知的情愫。

黎于安掀開被子、縮着躺下,他将手中的奶糖放在枕頭邊上,企圖将這點微不可聞的香甜引入夢中。

(五年前)

醫院走廊兩側的病房內,時不時就傳出一陣刺耳的尖叫聲。

黎于安攥着最新的診斷報告,鴨舌帽下的臉消瘦而蒼白。

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适的、可以喘息的場所,黎于安茫然回顧四周後,淩亂而匆忙地躲進了安全通道。

啪嗒。

安全門自動彈關,暫時性隔絕了外面時不時失控的嘈雜。

黎于安原先有些潔癖,可到這一會兒,什麽都顧不上了。

他脫力挨着牆坐了下來,修長的指尖微微顫抖着打開了那張診斷報告,是屬于安陽的。

黎于安有些透不過氣,滿腦子都是剛才和主治醫師的對話。

“小黎,根據我們這兩日對你母親的觀察和判斷,她的精神分裂症狀至少已經三級了,這種情況,最好還是要采用人為的醫療手段幹預。”

“我這邊建議是收院治療,不過病人目前比較抗拒配合,早上短暫清醒的時候也表現出了排斥,所以……”

“葉醫生,我、我可以帶我媽回家嗎?她不喜歡待在這裏,日常的醫療治療,我可以定時帶她來。”

“我爸才去世不久,她受不了打擊才會這樣,我想着在她熟悉的環境裏應該會更有安全感。”

“要是家人願意抽出時間來耐心陪伴,自然有利于患者情緒穩定、病情好轉,不過……”

葉醫生對黎家的情況一知半解,不确定地問,“你現在上大二,哪裏來的時間?”

黎父從得病到去世,左右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丢下了“黎明游戲”一堆爛攤子,葬禮結束後沒多久,安陽的精神也出現了輕微情況。

起初她還瞞着不說,直到嚴重到一周前失手砸傷了黎于安的額頭、又突然暈厥,這才徹底藏不住了。

都說樹倒猢狲散,人善被人欺,如今的黎家只剩下安陽和黎于安這對母子——

股東們想着撈上最後一筆、利益最大化,平日裏的親戚一看他們家破了産,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剩下沒幾個能幫襯的。

黎于安回得平靜,“我已經和學校申請休學一年了,有時間。”

葉醫生蹙眉,似乎不太贊同這件事。

但黎于安沒給自己任何反悔的機會,“葉醫生,這兩天麻煩你和護士再照看一下我媽,等我處理完學校那邊的事情就來接她。”

“那好吧。”

滋——滋——滋——

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了震動聲。

黎于安有氣無力地将其拿了出來,看清屏幕上的字樣後勉強提及一絲精神,“喂,孫主任。”

“于安,你的休學申請系裏和院裏都已經批準了。”電話那頭的教導主任停頓了兩秒,再三追問,“但你真的想清楚了?”

“主任,我想清楚了,我家裏确實遇到了一點情況,短期內沒辦法維持學業,目前也不方便請家長去辦理休學手續。”

教導主任大概知道黎于安的情況,長話短說,“行吧,你下午有時間嗎?”

“五點前來我辦公室一趟,需要你學生親自簽個字,要不然就得等到下周五了,我得代表系裏出差交流。”

黎于安看了一眼手機時間,還剩一小時。

從醫院到帝京大學,來得及。

“好,謝謝主任,我現在就趕過去。”

“嗯。”

黎于安挂斷電話,起身時大腦的眩暈感說來就來,他連忙半靠半撐在牆上,好一陣才緩和了過來。

黎于安從樓道消防櫃的鏡面隐約窺見自己的情況,自嘲地笑了笑——

原先的他有點被富養出來的驕傲脾性,對于外在形象也算在意,但現在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黎于安不自覺壓低了鴨舌帽、遮擋住了才剛結痂的額頭傷口。

離開醫院時,他還特意像護士讨要了一枚口罩,徹底将自己大半張的灰敗的臉都藏了起來,仿佛這樣就能抵住一切不幸。

黎于安剛上大學那一會兒就抽空學了車,當時黎父還自掏腰包給他買了一輛車子當做生日禮物。

原先黎于安嫌麻煩,不太願意開車,現在為了來往奔波方便,不得不硬着頭皮上。

自從黎父去世後,作為獨子的他就盡力承擔起了一切。

有時候忙到焦頭爛額,一天都顧不上一頓飯。

今天早上安陽突然犯病,阻止、送醫、打針一系列的事情折騰到了現在,黎于安還沒來得及吃上飯——

開車這二十分鐘裏,不僅胃裏空得乏疼,而且大腦也因為低血糖暈得厲害。

車子在紅綠燈處右拐,朝着鮮少有車輛的學院路拐去。

忽然間,胃裏升起一陣猝不及防的抽痛,黎于安單手捂了捂胃,下意識地放慢了車速,但短暫的分神後還是出現了意外。

——嘭!

黎于安一驚,瞬間踩下剎車。

前排的車輛很快停了下來,開啓了臨時雙閃。

黎于安懊惱地蹙起眉頭,原本就捂在腹部的手更是不自覺地揪住了衣料。

還沒等他調整完情緒,前車駕駛位上就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

晏岑?

是晏岑!

黎于安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人,原本打算開門的左手凝在半空,不敢輕易下車。

或許是身體疼痛作祟,一時間情緒竟起伏得更加厲害,沒了主意的低喃含糊在口中,“怎麽會……這下怎麽辦?”

沒在學校裏偶遇過一次,卻在學校外撞了車,甚至還是他這邊失誤追尾的。

黎于安看着車外靠近的身影,又想起自己這一會兒的狼狽樣子,越發将口罩和鴨舌帽戴得牢固。

晏岑走近看了兩眼車輛,又将目光投向了車內的黎于安。

兩人的視線隔着車前玻璃交彙。

四目相對,黎于安不受控制地湧出緊張,原本就暈眩的大腦更是空白一片,連句最基本的打招呼的用語都想不出來。

晏岑見他沒有下車的意思,略微反應了一會兒就靠了過來。

叩叩。

車窗輕叩。

黎于安只好硬着頭皮打開車窗,“對不起,我……”

晏岑同步出聲,打斷他的道歉,“有受傷嗎?還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

關切入耳,撞得黎于安心緒一顫。

“沒、沒受傷,不好意思,是我這邊沒注意到車距,剎車不及時。”

他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聲線裏還是帶着點顫抖。

晏岑用一種并不冒犯的目光将他短暫打量,說道,“你先下車看看情況吧?我覺得車子本身的問題不嚴重,如果嫌麻煩的話,我們可以各管各的。”

黎于安反應慢了半拍,眨巴了一下眼睛,“啊?”

他開車的次數不多,撞車後的處理經驗更是基本為零。

晏岑似乎是被他的反應逗到了,輕笑催促,“先下車,這時間點、這條道上是沒什麽人,但你也不能一直坐在車裏,容易出危險。”

黎于安耳根子悄然泛紅,覺得自己簡直傻透了,他連忙打開車門下車,一時間忘了自己的身體情況。

腳踩地的瞬間,他就往前趔趄了一步。

“唔。”

“小心。”

眨眼間,黎于安就撲貼在了晏岑的懷裏,額前的帽檐一歪,露出幾縷柔軟而碎發。

“沒事吧?你真不是不舒服?”

詢問聲貼得很近,背部輕巧的攙扶更是隔着衣料透出一種奇異的酥麻感。

黎于安本能擡眸,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才兩三秒的功夫,慌張就嚣張地游走在他的眉眼間,根本無處遁形。

“……”

“……”

晏岑看穿他漏在方寸間的明顯情緒,也沒急着推開。

折騰人的暈眩感消退。

黎于安連忙撤出他的懷抱,尴尬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鴨舌帽和口罩,“抱、抱歉,我确實有點低血糖頭暈。”

“很抱歉撞上你的車子,如果車輛維修需要賠付的話,我這邊全額賠償,實在對不起。”

說到最後,他還特別禮貌地鞠了一躬。

正對面的晏岑似乎又散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笑,“我說了,情況其實不嚴重,而且我也不喜歡把事情弄複雜。”

“你要是覺得這點刮蹭沒必要,那麽我們就各管各的,你要是覺得嚴重,就找保險公司來理賠。”

說着,他就朝兩車空隙走了過去,“你看看,我……”

說話聲突然停頓。

黎于安還以為撞得厲害,連忙跟上。

晏岑像是發現了什麽有意思的事,輕推了一下眼鏡,“巧了,我們倆車牌號就差了一位。”

黎于安聽見這話,順着對比了一下——

京A8A168,京Q8A168,還真只差了一個車牌字母。

黎于安心尖鑽上一絲難以言訴的微妙感,偷瞥着兩下斜前方的晏岑,沒想到又被對方抓了個正着。

“看我做什麽?”

“……”

沒。

沒做什麽。

黎于安假意掩唇,擡手後才發現自己還戴着口罩,頗有一些掩耳盜鈴的意味,耳根子頓時羞得更紅了些。

好在手機振動聲響起,适時打破了這場不知道該怎麽緊張下去的交流。

黎于安看是教導主任打來的電話,投去一個略帶歉意的眼神後,這才接通,“喂,孫主任。”

“我、我已經在學院附近了,五點鐘能趕到,嗯,好,麻煩你再等等。”

“謝謝。”

電話持續了不到三十秒就宣告了結束。

站在原地的晏岑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表,猜測,“你是帝京大學的學生?”

黎于安想起自己即将辦理的休學手續,不太有底氣地應了一聲,“……嗯。”

晏岑問,“待會兒五點有急事?”

黎于安又點頭,他不想辦理休學的事情一拖再拖,畢竟學校之外還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挨個解決。

晏岑見此,幹脆做了決定,“這樣吧,橫豎是你追尾了我,我這車沒什麽大損傷,不追究什麽責任了,你這邊也自己負責車況,行嗎?”

黎于安猶豫了兩秒,點頭,“行,謝謝,要不……”

留個電話。

快出口的話卡在了喉嚨,帶着一絲莫名其妙的膽怯咽了回去。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

晏岑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禮節性地沖着黎于安點了點頭,“那就先這樣?快到五點了,你也別遲到。”

黎于安點了兩下頭,自知無話的他剛準備轉身離去,忽地又被喊住,“等一下。”

“嗯?”

黎于安飛速轉身,眸底閃過一絲微光。

眼前的晏岑大概沒料到他轉得迅速,擡手的動作一頓。

“……”

黎于安垂下視線,生怕對方瞧出什麽端倪。

晏岑朝他靠近一步,“你剛說自己低血糖、有點頭暈?給。”

一顆奶糖從指尖遞了過來。

晏岑解釋,“正好衣服口袋裏還有一顆糖,忘了是從哪裏順來的,含着應該會舒服點,要嗎?”

黎于安盯着近在咫尺的糖果,大腦瞬間空白一片。

內心深處的沖動情愫一再翻騰,促使着他接下了那顆猝不及防的糖。

是晏岑給他的糖。

“……”

“我也是帝京大學的,你看起來比我小,作為學長勸你一句,以後不舒服就別開車,真要開車也得小心點。”

晏岑溫聲提醒,忽地彎了彎身子與之平視,“記住了嗎?小學弟。”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塊,黎于安緊張地攥緊了掌心裏的糖。

他只覺得連月來沉寂的胸口忽然湧起暖意,流傳到四肢百骸,又化成了鼻尖和眼眶裏的那點酸澀。

父親去世,母親得病,家中破産,不得已的休學,所有的隐忍和傷痛在這一刻微不足道的安慰下爆發。

黎于安怕自己失态,只能将腦袋埋得更低,尾音中藏着一絲委屈,“……嗯。”

——嗯。

——我記住了,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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