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百年金盞:六
燕京變了很多。
白雪被人掃至街道兩側, 因為已經陸陸續續落了兩個月也未完全消融,下雪三日, 化雪三日,如今已經結了半人高。
華麗的屋檐底下挂着長長的冰淩,晶瑩猶如水晶石,随時落下都能傷人。
上一回來,燕京還有許多地方沒有改善,房屋并不高, 也有一些藏在高樓中的幾所矮房子或土院子,恐怕當真是因為天賜王朝富饒了,如今的燕京放眼望去, 要麽是富麗堂皇的高樓,要麽是精致出彩的小院。
原先那家賣核桃雲片糕的, 本來是在一條小街上開了個鋪子的,如今那一條街道拓寬了不少, 兩旁的鋪子也改了門面,梁妄帶着秦鹿找了一圈也沒找到, 問人打聽了之後才知道那家家中有人當了官,掙了錢就再沒經營這個營生了, 做了幾十年的鋪子,說不幹就不幹了。
秦鹿聽見這個消息心裏有些失落,梁妄倒是沒什麽反應,只是嘆了口氣道:“士農工商,商在最後, 既然家中有人入仕途飛黃騰達,自然是不願再經營不怎麽掙錢的營生,也容易被官場上的同僚抓住把柄。”
苦了幾十年,累了兩、三代人,不過就是為了求個安生的好日子,如今天賜王朝國泰民安,好**巧的糕點層出不窮,有些更是貴得離譜,核桃雲片糕這種小孩兒都不愛吃的玩意兒,漸漸就要沒了。
秦鹿撇嘴,她從小日子過得就不好,又逢戰事連綿幾十年,哪兒知道什麽樣兒的才算是好東西。梁妄比她好不到哪兒去,至多是在衣食住行上沒斷過伺候,卻也沒嘗過一塊糕點,能值一兩黃金的,核桃雲片糕于秦鹿的心中,算不得是窮人家吃的玩意兒。
那回話的人見兩人似乎都想吃這個,于是指了另一條路說:“二位可以去那邊問問,那邊有個栀子酥坊,家裏專門做栀子酥的,不過也連帶着做其他糕點,似乎有核桃雲片糕。”
秦鹿道謝,便跟着梁妄一起過去。
那家栀子酥坊門前排了許多人,十多個都是要買栀子酥的,擺在攤位裏頭用棉布包裹着的糕點果然有許多,大約七、八樣,角落裏有一大塊核桃雲片糕,恐怕真的是不讨人喜歡,所以買的人沒多少。
輪到秦鹿了,她買了一大塊,那老板娘見她穿得也算體面,還跟她說他們家栀子酥才好吃,秦鹿搖頭說不要,指着不遠處正看茶室裏頭,兩個老頭兒下棋的梁妄說:“我家主人就愛吃這個。”
老板娘也不堅持,生怕耽誤時間誤了後頭做生意的,所以給秦鹿包了一塊核桃雲片糕便是。
秦鹿抱着核桃雲片糕,自己先掰了一塊放在嘴裏嘗了嘗,味道相差很多,核桃不酥,雲片糕不軟,嚼在嘴裏完全沒有甜味兒和核桃的香味兒,有的只是冷面糕幹得粘嘴。
她大失所望,跟在梁妄身後安靜地看完了一盤棋,那其中贏了的老頭兒見梁妄瞧了許久,于是招呼他坐下,笑着說:“這位公子可要來下一局?”
梁妄長得俊美,發色與膚色卻很特殊,茶室裏頭還有一些帶着孩子出來玩兒的婦人,更有一些帶着丫鬟小厮出來轉的小姐們都朝他看了許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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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王朝如今是盛年,并無那麽保守,否則遠在軒城,也不會有婦人拉着孩子聽戲,還要在秦戲樓跟前吵吵嚷嚷的場面了。
幾個婦人小姐恐怕是從未見過他這樣的人,好看,卻古怪,直到梁妄有些興趣坐下了,才有小姐離開了位置,慢悠悠地走到了附近,看這兩人下棋。
梁妄算年齡,如今已經一百零幾歲了,對面那個老翁大約五十多,梁妄算他兩個,且琴棋書畫這方面,梁妄難得敵手,不過是幾個回合,那老翁就被梁妄大殺四方了,原先跟老翁一起下棋的人也驚嘆梁妄的棋藝。
旁邊兩名小姐放下遮臉的團扇鼓掌,嬌滴滴地喊了聲:“公子好生厲害。”
梁妄聽了頗為受用,于是側過頭朝站在自己右後方的秦鹿看過,一雙丹鳳眼斜斜地瞥過來,嘴角上揚,帶着幾分挑釁與驕傲,看得秦鹿心裏癢酥酥的,又見他下了一局,一盞茶的功夫又贏了老翁許多子。
旁邊有人要朝他挑戰,不過圍觀的人多了,他便沒了興致,只下了兩局便站起身,接過秦鹿手中的核桃雲片糕,問了句:“好吃嗎?”
說着已經往嘴裏放去,秦鹿才搖頭說了句:“不好吃。”
梁妄皺眉,嘴裏那些難以下咽,不過多年的修養讓他還是生吞了進去,沒有吐出來,不管後頭有幾個人挽留,他也沒留下來繼續湊熱鬧,只是茶室外頭的雪小了許多,兩人迎着風雪,往客棧的方向走。
兩人回到客棧便回房了,核桃雲片糕因為不好吃,所以也沒帶回來,推開房門時,秦鹿站在門口愣了愣。
梁妄一步跨入,才瞧見自己房間裏多了個人。
那人額頭上貼了張黃符,臉色難看,頭發有些淩亂,玉冠都歪了,衣衫不整地坐在桌邊,滿目驚懼,另一旁站着的還有謝盡歡,此時謝盡歡正背對着門口的方向提腰帶,又整理了一番衣袖,回頭瞧見梁妄與秦鹿進來,幾雙眼睛對上,分外尴尬。
秦鹿關上房門,皺眉呵斥了謝盡歡一句:“你在幹嘛?!”
謝盡歡指着那玉冠男子說:“帶個有用的人過來。”
“整腰帶作甚?”秦鹿主要問的是這個,謝盡歡才說:“回秦姑奶奶的話,我也是不得已的,別看這人長得瘦弱的,身子骨還真沉,我一路扛回來可累死了,腰帶掉了都沒手扶,剛回來呢,咦?您與道仙出去做什麽了?”
想起了不好吃的雲片糕,秦鹿搖頭不打算提了,她給梁妄倒了杯熱茶,瞥了那玉冠男子一眼,問謝盡歡:“這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謝盡歡老實說:“我先前離開周家時,便是他與我說周家有娶鬼妻的意向,今日我去周家,他又站在周家門口,我想他必然知道一些內情,便想着将人扛回來,讓您與道仙盤問盤問。”
梁妄端起茶杯,瞥了一眼那男子,輕輕吹了口浮在水上的茶葉,道:“翰林院侍書,姓甚名誰?”
玉冠男子聽見梁妄這般說,眼睛瞪得更大了,秦鹿微微皺眉,走過去一腳踩在了那男子坐着的凳子一角,凳子歪了,那男子正好靠在了桌上,桌邊撞着肋骨疼得很,他不禁慌亂,眼前這看上去斯斯文的女子,怎麽會這麽粗魯?!
“警告你,等會兒敢喊人,本姑娘就将你大卸八塊。”秦鹿說完,莞爾一笑:“若不據實已報,也是大卸八塊,聽清楚了就眨眼。”
玉冠男子眨了眨眼,秦鹿才将貼在他額頭上的黃符撕掉。
四肢百骸傳來的酸麻感讓男子不禁雙手環抱自己,搓揉了胳膊後才震驚地看向這屋內的三個人,每一個都很古怪。
一個白面銀發,藍袍挂身,坐在主位上喝着茶,氣定神閑,一雙眼似乎能将人看透,當是這屋子裏最有地位的。
眼前的女子雖看上去溫文爾雅,弱不禁風,實則力氣很大,腰上還挂着把非天賜所出的胡人彎刀,有些年代了,當是個會武功的。
而将他綁來的人……粗魯!粗俗!蠻橫!無禮!
每一個都不好對付的樣子。
男子将氣息喘勻,伸手捂着肋骨撞疼的地方,眯起雙眼看向梁妄,問了句:“你如何知道我是誰?你們調查過我?”
梁妄瞥了一眼他披風下露出的衣袍一角,那是官袍,雖然只露出一角,沒有敗露顏色樣式,可光是布料便與普通衣服不同,可單單憑這沒有花紋的一角,便是在朝為官的,也未必能猜出他的身份,眼前之人只需一眼便能篤定,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秦鹿坐在了男子對面,道:“我家主人問你,姓甚名誰?”
“在下江旦。”男子說罷,側過臉有些不滿道:“的确是翰林院侍書之一,你們膽敢綁架朝廷命官,還敢威脅我,有幾個腦袋?”
謝盡歡聽見他這話,嗤地一聲沒忍住笑了出來。
秦鹿一腳踢在了江旦的膝蓋上,侍書不過是個九品文職,江旦又是讀書人,不經打,差點兒就被踢倒了,還是勉強扶着桌子才能穩住自己,只是膝蓋隐隐作痛,他沒忍住瞪了秦鹿一眼。
“官不大,脾氣卻不小。”秦鹿問他:“你知道周家的事?”
“與你們何幹?”江旦道。
謝盡歡嘆了口氣,道:“你眼前之人,便是可以解決周家祖宗娶妻之事的人,不論你是為周家好,還是為嫁入周家的女人好,若知道什麽,還是和盤托出吧,免得錯過了時間,反而害了自己想救之人。”
“你們究竟是誰?”江旦皺眉。
秦鹿道:“我家主人乃天命道仙。”
江旦聽這稱號,便知道是與那鬼神一類沾上關系的,他思量了一番,小心問出:“比起國師,誰更厲害?”
“天上地下,我家主人最厲害。”秦鹿淺淺一笑,眉如月,眼如星。
江旦微微皺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知道的不算太多,但若你們當真有辦法将顧定晴救出,我告訴你們也無妨,周侍郎一家蠢得可以,居然被那妖道迷惑,花錢買了個女子入府為鬼魂沖喜。”
他口中的妖道,自然是國師。
“半年前,周侍郎夜裏噩夢,夢見他家祖宗不願再留在周家,想要離開,說是在外請了道人回來,卻沒想到那道人也是個神棍,并未解決難題。”江旦說着,秦鹿朝謝盡歡瞥了一眼,謝盡歡一怔,臉上挂着不好意思。
江旦繼續道:“後來國師提議,說讓周侍郎給其祖宗娶妻以鎮宅安家,要娶的女子必須得是八陰出生,年齡最大不能超過二十六,否則蓋過了已故百年的周家祖宗,也不能小過十六,否則鎮不住周家祖宗,十年之間,整個兒燕京周遭,唯有一人滿足他所說條件。”
江旦單手握緊:“她名顧定晴,是燕京城外二十裏地顧家村的姑娘,今年十九,八陰出生,家中父母年紀大,有個長兄好吃懶做,長嫂也總刁難人,因為長嫂懷子,家中缺銀。顧定晴被退婚之事顧家村人盡皆知,所以她爹娘都知道她嫁不出去,這個時候有人用五十兩黃金買顧定晴一生,他們自然開心,便将顧定晴草草送人,卻不知是将顧定晴送入了龍潭虎穴。”
“你與顧定晴認識?”秦鹿單手拖着下巴,右手在桌上有節奏地敲着,五指上的戒指微微閃光。
江旦一頓,撇過頭,也沒有絲毫悔意愧疚道:“我便是退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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